“你这可就问到我了。”林回春摊开手,“且不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就算知道,我又何必要瞒着你呢?”
    见林回春依旧如此,姬老爷子也不再藏着掖着,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林回春。
    林回春带着几分疑惑接过,打开之后顿时有些不解:
    “这是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玻璃。”
    姬老爷子道:“旁的我不敢多说,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东西放眼整个天下,莫说是大周,便是海外如今都不会有。只有我姬家,只有我手中,才会有这东西。”
    看着盒子中晶莹剔透光洁如水晶的碎片,林回春将盒子合上递还回去,笑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你该问的,不应当是喻佐吗?”
    然而姬老爷子却状若惘闻,只兀自开口:
    “以当下的工艺,根本不可能烧制出玻璃这种东西来,而水晶更不用说了,纵然有这么大块,但不管是切割还是内雕,都没有这么简单。按照如今的工艺水平,昨日喻佐手中的东西必然是琉璃。”
    “而好巧不巧,当年我南下的时候,曾在号称江南第一楼的揽金阁中见过揽金公子私藏的琉璃器。纵然彼时那东西不如眼下精美,但这十年的功夫,有如此长进,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这里,姬老爷子看向林回春:
    “而这些日子以来,见过喻佐又恰好是从临安回来的人中,只有你。”
    “旁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问你一句——给你这瓶香水的人,到底是谁?”
    见姬老爷子如此执着,林回春无奈一笑:
    “你我相识多年,我有何骗你的必要?从临安回来的人里,可不是只有我,今日宴席上的侯茂彦不也一样?还有藏在暗处的那位罗刹,这么多人,都是从临安回来的,你为什么非得咬住是我呢?”
    “因为只有你见过喻佐。”
    姬老爷子此话一出,院内顿时一阵沉默。
    林回春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会被人揭穿。
    毕竟当初刚从临安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多重,去见喻佐的时候也并非无声无息无人所见。
    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个查出此事的乃是姬老爷子。
    民间早有传闻,姬家身后也有不小的情报信息网,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若非早已答应天歌和喻佐,要一口咬定这香乃是制香司亲制,许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便与老友道出实话了。
    但如今姬老爷子自己查出来了,又怎么算?
    心里一阵恼气,姬老爷子随手从旁边揪了一片薄荷叶塞入口中嚼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说必有自己的难处,但知道背后之人是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这一生到如今这份儿上,家大业大子嗣绵长,便是生死面前也无所畏惧,但这么多年来,却始终有一个难解的疑惑。若是无法找到答案,怕是死也无法甘心。”
    “我知道你瞒着我,是想护住那人。但你得明白,今日我能查到你这里,宫中那位真要查也不会有多久。更何况昨夜宜春园中那么多人,你就当真以为无人看见喻佐是如何来的么?到时候万一落欺君的罪名,可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解决的了。”
    “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不会对他动任何手脚。而且,这件事中你与喻佐会面留下的所有蛛丝马迹,我都会帮你清理干净。”
    见林回春依旧一言不发的嚼着草叶,姬老爷子叹口气站了起来: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只好南下一趟,去临安看看你那个新收的徒弟了。”
    林回春闻言陡然站起身来:
    “你敢!”
    姬老爷子忽然一笑:“看来我没有猜错,这件事果真与你那徒弟有关。”
    林回春一愣,很快明白过来:
    “你个老子!诈我!”
    “不诈你你如何会说实话?”姬老爷子笑了笑,“还不是你昨夜跟我说,你是个大夫,只管治病救人,瞧不上什么胭脂水粉。但我却没忘,你那徒弟却是个香师,而且你能为她去做什么药香,想来也是真心护着的。”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你关心除了治病之外的任何事情,瞧不起脂粉俗物却还要做,再与方才你千方百计的遮掩联系起来,多半跟你那徒弟脱不开关系。”
    说到这里,姬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正了神色:
    “诈你归诈你,但我方才说的话去没有半分虚言。我从来没有求过人什么,但是这一次,我却必须要知道这香水的来路,便算是我求你。至于你想瞒着的事情,我也会帮你把尾巴处理干净。”
    看着面前老友这张脸,再一想多年相处下来,姬老爷子确实从来没有这般与人说过话,林回春终是闭上眼长出一口气。
    “也罢,我便告诉你。但你也必须依言承诺。”
    “你放心。”
    ……
    养心堂后院的药园边,林回春与姬老爷子慢慢絮叨,而制香司中也有一场长谈正在进行。
    眼光透过窗户投射而来,正洒在窗边躺椅上的老者身上。
    拢手放在肚子上的老者闭目似寐,但话却一句也没有停:
    “所以那香水便是你这些日子以来整日将自己困在香室中的成果?”
    “是。”
    说完这个字,少年人忍不住轻咳一声,手却依旧碾着槽中的香料。
    “既如此,先前为何没有听你说过?”
    听到这句话,少年人的手滞了滞,不过很快碾料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少年人清清淡淡的声音:
    “师父既然将司中诸事都交给徒儿来管,徒儿以为这点小事,应当还有自己拿主意的资格。”
    老者闻言呵呵一笑。
    若是外头有人看到这一幕,定会惊得瞠目结舌。
    谁人不知制香司司正方古性格古怪,做事向来睚眦必报?敢在他面前这般说话,那无异于想不开要去撞茅坑里的臭石头。
    然而如今这块臭石头在听到喻佐这句带着情绪的话之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阿佐,你不适合学我说这样的刻薄话。”老者慢慢睁开眼,看着窗柩目光平和,“而且你的性子我了解,若这东西当真是咱们制香司的,你不会是这般反应。”
    “师父这是不相信徒儿能做到么?”碾料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我的徒弟,我自然清楚你的才能。若是没有我给你定下的规矩,如今外头三大脂粉行的那些香师,没有一个人能制出比你还出色的脂粉。归根到底,是我,也是这制香司囚住了你,拖累了你。”
    听到这句话,喻佐皱着眉头从碾座上起身走过来:
    “师父又开始说浑话了。”
    老者摇了摇头:“我没有糊涂——至少这一刻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尽管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为了守住制香司,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如今你也长大了,很多事情会自己拿主意,我也相信你会做得更好。因此昨夜的事情,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只要你记住一点。”
    说到这里,老者转过头来看向这个从小便养在身边的徒弟。
    喻佐闻弦知意,认真的点了点头:
    “师父放心,徒儿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制香司。我决计不会让制香司毁在我手中。”
    老者闻言一笑,重新望着透过窗柩渗入的阳光:
    “你记得这一点,我便放心了。我知道就这些年的境况而言,你要守住制香司会很难,但难,不代表没有可能。”
    “当年你师祖将制香司传到我手中的时候,我也觉得很难,因为你师叔明明比我更合适,但我依旧挺过来了。况且再难,也难不过当初封禁之事。制香司能在当年那场风浪中闯过来,自然也能迎击以后的阻碍。”
    喻佐微蹙的眉头跳了跳,有几分不解:
    “师叔?”
    当年的封禁之事他清楚,可是这个师叔,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死了。”老者说的干脆。
    喻佐顿时收声:“师父,对不住……”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当年将他从制香司挤走,是我亲自所为。所以他的死,我一点都不难过。”
    这句话一出口,喻佐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自己的师父为人如何,外间又如何传闻,他很是清楚,甚至有很多事情,是方古亲口告诉他的,是残忍的现身教学,也是明晃晃的官场警示。
    “你得看着,也得记着,你可以不像我这样做,但你必须得知道这些手段,才能继续守好制香司。”
    这是师父多次自剖暗举时,少不得要说的一句话。
    先开始的时候,喻佐很怕,但是时间久了,他却忽然明白了师父的苦心。
    你可以善良,但也必须明白黑暗与血腥。
    官场如是,做人亦如是。
    所以不管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师父,在喻佐眼中,眼前的老者始终是自己最亲,也最信任的那个人。
    不管他做出什么事,喻佐都会原谅并理解。
    哪怕如今再次听到方古说起那个从不曾提起的师叔。
    许是沐着阳光多了几分惬意,又许是人到了这个年岁,总爱缅怀过去的事情,方古的话没有说完。
    “我不伤心,我只是有些惋惜。惋惜他的制香才能,而事实证明,他的确比我更适合做个香师。但我也不得不说,以他那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做制香司的司正。”
    平素方古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喻佐总是会安静听着。
    可是今日,他却忽然对这个师叔生出几分好奇。
    “您所说的那位……师叔,是……”
    “世人称那小子叫前齐第一大香师。”
    “归有荣?!”饶是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听到这个答案的喻佐还是止不住诧异。
    “是他。”
    方古点了点头,似有喟叹:“只可惜,《归氏香记》已经失传,不然你会发现,制香司不该如今这般模样。”
    归有荣对于脂粉界意味着什么,喻佐再熟悉不过,而那《归氏香记》也早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成为传奇。
    只是喻佐却没有想到,那个活在别人故事里,隐居江南最后死于非命的传奇香师,居然会是自己的师叔。
    想起当年那幢灭门案,喻佐斟酌着开口:
    “那当年师叔之死……”
    “不是我。”方古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离开上都南下,制香司传至我手,他于我便再没有威胁。”
    没由来的,喻佐暗自舒了一口气。
    却听方古扣了个哈欠:
    “我有些乏了,你先去吧。”
    “是。”
    喻佐应了一声,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条备用的薄毯,轻轻盖在老者身上,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
    虽然已经是入秋的七月,但地处北方的上都云阳城依旧有些闷热。
    西城根边的茶铺里冰镇的酸梅汤依旧是三个铜板一碗,比起凉茶贵了足足两倍,但罗真却毫不犹豫的买下了所有的酸梅汤,示意老叟分发给巡视的兄弟。
    看着眼前这些人白衣鬼面的装扮,老者捧着罐子的手都有些抖,直到攥着钱收回碗回到自己的茶棚之后,还有些瑟瑟发抖。
    在茶棚不远处,就是先前三桩命案的案发地点之一,那个卖豆腐脑儿的铺子。
    小**仄的屋子只有一间小窗,在这晴日朗朗的时候,依旧显得有些昏暗憋闷。
    尽管先前已经有梅子汤解暑,但一进屋子却仍旧让人忍不住先要拭汗。
    再加上屋内豆腥味儿与血气交杂,众人都有些忍不住想要作呕。
    胡承修见状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下罗真在身边。
    “方才那茶铺的老板怎么说?”
    “说这刘宁是个光棍儿,平素也没什么喜好,更没有什么相好的,整日间就是闷在屋里磨豆子,闲了就坐在门口晒太阳,跟往来的行人扯上两句唠唠嗑儿。”
    “从不离开这作坊么?”胡承修皱了皱眉头。
    “倒也不是,有时候会给人送豆腐脑上门,不过除了这个之外,就没什么走动的了。”
    “上门?都给哪些人家送过?”
    “这得从司里去调记录,城西这片应该是罗江负责的。”罗真说完不由问道,“大人是怀疑此人有问题?”
    “能跟往来行人都唠嗑,必不是闷葫芦的性子,换做是你,会这么多年一直待在这小破地方哪里也不去么?”胡承修冷笑一声,探手在四周的墙壁上仔细摸索。
    罗真闻言一凛:“属下这就让人去调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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