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天歌问这句话,寒山霎时正了容色,起身拱手回禀:
    “正要与公子说这件事。因为宫中没有人手,咱们的人前不久才得知,周帝之所以同意给宁馨郡主和卢家公子的婚事,并非如外头所传的那样,是因为感动于两人从小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不是因为当初流言传出,导致宁馨郡主清名受损,大金大皇子不愿意再继续这门婚事,周帝只得顺水推舟赐婚以维护皇家颜面。”
    “真正的原因在于前两日,卢公子以进宫探望贵妃的名义,请贵妃娘娘代为呈递了一份奏折给周帝。而周帝正是在那道折子之后,才有了后头赐婚的旨意。”
    天歌闻言蹙了眉头:
    “那道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个中内容可得知?”
    如果那道折子只是提说请婚,那寒山没道理单独将此事拎出来讲,卢光彦更没有必要去求贵妃娘娘转交。
    避开正式的上奏流程,无外乎只有一点,那就是生怕在六司初核的过程中走漏了风声。
    “公子果然洞若观火。”
    寒山应和一声,随后开口道:“那份折子上只说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后来经过罗刹司查证,也确然属实。那就是——大金三皇子佐努,其痴愚乃装疯卖傻。”
    “什么?!”
    天歌猛然转头,面上是止不住的吃惊与震撼。
    寒山轻叹一口气,公子这般吃惊也是难怪,饶是他手中掌管着上都分舵的蛛网,也全然不知这位大金皇子乃是装傻。
    要知道,这位三皇子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便扮起假相,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位忍辱负重的三皇子可比他的大哥二哥要厉害多了。
    然而让寒山没有想到的是,没等他继续开口,天歌却再次发问:
    “卢光彦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他到底是如何发现的?!”
    寒山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按照常理,公子要问的不应该是“此事当真?”
    问卢光彦是如何发现的……不对……
    “公子早就知道大金三皇子佐努是装疯卖傻?”
    这回轮到寒山扶额吃惊了。
    相比于卢公子怎么知道佐努装傻,他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公子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但寒山一抬头,瞧见天歌仍陷在卢光彦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怀疑中不能自拔,便放弃了问天歌这个问题的念头,先给天歌答疑解惑:
    “卢家那位是如何查出这件事的,咱们目下还不得而知,流言的事情之后,公子吩咐让底下人死死盯住卢府,可是据线人来报,卢家公子并没有做过什么反常之事,只除却卢家那些暗卫之外,并没有旁的端倪。想来这件事应当是卢家暗卫暗中查得。”
    “不可能。”
    天歌毫不迟疑地否定了寒山的推测,“卢家那些暗卫我知道,让他们动手去杀人灭口还行,可若说他们搜查信息的能力,那是远远无法与揽金阁的蛛网相提并论。”
    “你们都尚且是今日才经由卢光彦的折子知晓此事,卢家那些家伙不可能会比你们查到得更早。远的不说,光就看看前几日他们查流言的样子,就知道此事决计不会是他们所查。”
    作为对卢家情况再熟悉不过的人,天歌对卢家暗卫的能力所及再熟悉不过。
    “可若不是这些人,卢家公子又如何知道这些事?”
    寒山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再上这道折子之前,咱们的人一直盯着卢府,那个卢光彦除却进宫几次之外,甚至都没怎么见过其他可疑之人。”
    天歌闻言不由沉默。
    寒山这话说的没错,卢光彦这些日子以来的行踪都会有人日日报备送到她府上,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都在她掌握之中,当中根本就没有能够查出佐努可疑之处的人。
    不是她瞧不起卢光彦,只是佐努这个人向来处事周到,上一世直到最后的最后,他才露出狐狸尾巴,一番收割干脆利落的成为大金新任汗王。
    这样的一个人,与之已经交手一次的罗刹司没有查出端倪,蛛网遍布的揽金阁没有发现问题,最后却让卢光彦捡了漏,他何德何能?
    与其相信卢家暗卫有这样的能力,她还不如相信卢光彦跟自己一样,知道前世所以来改今生呢!
    当然,卢光彦重生那是不可能的——从打她进入上都至今与卢光彦之间的几次交手,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卢公子还是土生土长的那一位。
    可是卢光彦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见天歌依旧困在这个问题里眉头紧蹙,寒山轻咳一声提醒:
    “公子若真想知道卢光彦是如何得知此事,我今日下去便着人去查。不过眼下来讲,比起此事,倒是接下来周金两国的关系和大金那边的动静会更重要一些。毕竟眼见着周金两国便要通商,后头若是乱起来,怕是影响不小。公子心系徐记……”
    听到寒山这句话,天歌心里一沉。
    她方才只顾着去考虑卢光彦的事情,却忘记了周帝如今赐婚宁馨郡主和卢光彦,显然是不再准备跟大金联姻。
    但周帝也必然不会就这么将消息放出去——两国关系本就不睦,只怕从大周传出这样的消息,只会让金人以为大周是故意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而且周帝之所以同意两国通商,动的便是从大金大捞一笔的念头,又如何会轻易破了这样的盟约?
    如今周帝指婚宁馨与卢光彦,对大金大皇子来说,便算是爽约,自然少不得以其他方式维系关系,如果周帝将佐努的事情暗中告诉给大皇子……
    “大金明面上还会平和几年,足够大周从中渔利,而原本你死我活争夺汗位的几位大金皇子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尖锐和激烈。佐努想做在后的黄雀,却不知另有大周在它背后紧握弹弓。”
    “等到三位皇子悉数入局,大金最终被这些图谋汗位之人斗得四分五裂,大周再做最后的猎人,几乎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大金收入囊中啊!”
    听寒山按照她的思路一步步往后推断,最终得出大周独自占尽便宜的结论,天歌紧蹙的眉头便又多了几分褶。
    如果真让周帝这样的如意算盘落成,那么那时候的大周就不再是她图谋得了的了。
    所以,周帝的这招借力打力坐山观虎,她必须得出手拦着。
    可她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大金便宜了佐努。
    与虎谋皮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想到这里,天歌抬步走至桌边,一边铺纸磨墨一边吩咐:
    “我这里有一封信,需要你快马加鞭送到北地安阳城西来福客栈。”
    落笔成书几乎只在转眼之间,拿着纸张在炭盆上过了过烘干了墨渍,天歌当即火漆封口递给寒山:
    “告诉那掌柜的,这封信定要让他们东家亲启,否则误了事,一切后果他自己担着。”
    寒山接过信,欲言又止。
    方才天歌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瞒着寒山,所以上头所写的内容,自也全部落入了寒山的眼中。
    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天歌不仅知道佐努是装疯卖傻,甚至还写信给佐努,说了卢光彦上折给周帝的事情,让他早做防备。
    如果他没有猜错,方才天歌所说的来福客栈,应当便是金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大金三皇子一系安排在大周的暗桩。
    以往天歌要做什么事,他都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一切吩咐也都言听计从,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有些看不懂了。
    所以,公子这是准备……
    “怎么,以为我要通敌叛国吗?”
    见寒山站着不动,甚至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天歌挑眉笑问。
    寒山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拱手:
    “寒山不敢。”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是又迟疑着抬起头来:
    “不过公子此举,可需要再考虑考虑?毕竟到底有些不甚妥当之处……”
    天歌笑了起来:
    “寒山叔是觉得这我这样做,对不起大周且便宜了金人么?”
    寒山依旧拱着手:
    “寒山是揽金阁的舵主。揽金阁不为朝堂,所以无有对君的愚忠,也不会去干涉阁主对朝堂的喜爱好恶。寒山所虑,只为大周百姓。”
    “金人向来粗莽,当初侵占扶余之时,便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的性子,若是他们有朝一日攻占大周,中州境内定会上演与扶余当初一样的惨象。到得那时,苦的只是这些普通百姓。”
    听着寒山这些话,天歌微愕一瞬。
    她以为,自己对周帝的怨念并没有表现出来,所以寒山可能并不知道她对大周朝廷的那点想法。
    可是如今看来,寒山对此竟像是早已察觉似的。
    攥了攥手,天歌长舒一口气。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有些话便不得不说了。
    想到这里,天歌伸手作请,示意寒山坐在旁边。
    “当初揽金决定在让我接管揽金阁之前,曾跟我提过一个要求。”
    寒山微微抬头,只见天歌面上含笑,轻声开口:
    “他要我答应,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揽金阁的阁众首先是人,而后才是用来办事的势力与力量。”
    “他说,不管是阁中杀手也好,或是那些藏匿在暗中的蛛网也罢,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背靠揽金阁,是因为这里能给他们庇护,也能给他们的家人想要的安稳与保障。纵然他们自己整日所过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那都是为了守护他们想要守护的人。”
    “所以,当初在临安的时候,我便答应了揽金,不管我自己目的在何,都不会轻易滥用揽金阁的势力。”
    “今日我也可以在此跟你承诺,不管之后我做什么,都不会用大周无辜百姓的性命去成全自己的私心。你所挂怀的百姓,也是我要去守护的人。”
    因为他们在成为大周的百姓之前,先是大齐的子民。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顺着既往历史一路走下去,躲过一时的麻烦,却在最后大周朝廷的不作为和那些内忧外患中,沦为战争中的荒坟枯骨。
    “你方才的推断一切都很合理,但却疏漏了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你并不了解佐努此人,更不了解他如今手中的力量。如果他最后知道是大周从中作梗泄露了他的身份,那么日后他只会对周人变本加厉的报复。”
    “大周就算能做那最后的黄雀,可只要佐努不死,大金没有彻底灭亡,那么百姓们终究免不了被荼毒的那一日。”
    “这百年来,你可曾见大金如扶余或东国那般彻底消失过?从唐国至宁国,再从大齐至如今的大周,中州的朝代轮番更替轮转,可草原上苍狼们,可曾灭绝?”
    如果说天歌先前的话还有些真假难辨,那最后这铁板上的事实,便如最有力的证据摆在寒山面前,让他无法忽视那百年来在中州边境,如荒草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金人。
    “那阁主可有法子,让这荒草能被彻底斩草除根,不再为祸中州边境?”
    本是顺着天歌的话头问了下来,可在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寒山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百年来,中州大陆将曾出过无数明君,但那些人都没有办法,眼前还未及弱冠的小阁主,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在寒山准备为自己的失言告罪的时候,却听眼前的少年昂起胸膛,坦然而又自信地对他道:
    “有。”
    寒山顿时语塞。
    阁主,真的,有法子吗?
    “空口终究无凭,我会用行动证明给你看。”
    认真说完这句话,天歌又笑着道:
    “当然,前提是你愿意信我,愿意助我。光靠我一个人,那可就真的没辙了。”
    看着少年自信坦然的模样,再一念接触以来天歌所做的事情,寒山闻言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参拜行礼:
    “寒山愿信阁主,也愿助阁主守护我泱泱中州。”
    天歌起身搀扶寒山,亦是掷地有声承诺:
    “此誓既出,天歌愿与君共守,同护我泱泱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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