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摔在地上的两个小孩,不约而同的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盯着某处。那处只有栀子盛放,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而宋辞尘,却口口声声,喊着“姐姐”。
    紧接着,穿着陈旧且不合身衣衫的瘦弱小孩朝着虚空中伸出手,一道无形的力,将他拉了起来。
    哪怕她的儿子似乎是在口口声声的唤者那邪祟,但那邪祟却未曾顾忌,而是似乎是牵着那瘦弱的三岁小孩远去,那小孩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当中。
    张妈妈惊恐的声音被刻意压低,被夏日微凉的晚风一吹,透出一丝诡谲:“娘娘,奴婢绝无虚言,您也亲眼看到了!那邪祟不仅缠上了长寂宫那位,更是意图冒犯小殿下,小殿下一双慧眼识得邪祟受其蒙蔽……您一定要将那邪祟祛除啊!”
    这两年来张妈妈一直活在对岁岁的恐惧中,她平日里待宋今朝看似不假辞色,实则色厉内苒。
    皇后甩开张妈妈的手,冷声道:“一派胡言!纤柳,把她拉下去严加看管,胆敢在宫中妄议鬼神,着实大胆!”
    她不能让已经魔怔了的张妈妈,将宋辞尘周围有邪祟的消息说出去。
    纤柳转过身,立刻带人上前将张妈妈拉走。张妈妈没想到皇后竟然会这样做,一时间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纤柳捂住了嘴巴。
    皇后飞快的收拾好心情,大步走向宋辞尘。
    看岁岁和宋今朝走了,正在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的宋辞尘,见着皇后,立刻心虚的喊:“母、母后……”
    皇后娘娘对宋辞尘的要求非常高,他每天要学的东西很多。身边虽有年纪相仿的伴读,却也玩不到一起去,在这样的环境下,会偶尔来找他玩的岁岁是他唯一的朋友。
    今天也是他被夫子布置的一篇策论折磨得烦不胜烦,岁岁也好几天不来找他玩,他就想着偷偷溜出来找一找岁岁。
    这话宋辞尘一点都不敢和皇后说。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从御花园回紫宸宫的路上,皇后始终一语不发,待到太医来给宋辞尘看了摔伤后,她起身欲走。
    宋辞尘有些不安,小心翼翼的拽住皇后宽大的袖摆,低声说:“母后,对不起,我不该偷偷跑出去的……”
    皇后脚步顿住,然后半蹲在宋辞尘的面前,凝视着他瞳色偏灰的眼眸,心中的不安越发汹涌。她轻声问:“尘儿,告诉母后,你今天在御花园看到了什么?”
    “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堂弟。”宋辞尘眼神闪躲,好半天才接着说:“是、是姐姐和我说的,她是我的朋友。”
    皇后沉默不语。
    “母后,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皇后轻轻的抚了抚稚子的头顶,微笑着说:“母后不生气,尘儿好生休息,母后先回宫了。”
    离开紫宸宫后,被皇后秘密召来的道士正端坐于蒹葭宫偏殿,由纤柳在一旁招待。
    那道士看着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灰色道袍,一眼望去,竟也透出些许仙风道骨来。
    见着皇后,道士起身行礼。
    “娘娘,又见面了。”
    皇后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些道士,她不愿相信鬼神之说,但如今为了宋辞尘,她却不得不召见这位道长。
    纤柳自觉的退了出去,皇后上座后,单刀直入:“本宫今夜急召贾道长,是为了两件事。一则为吾儿宋辞尘,二则为长寂宫中邪祟。”
    宋辞尘那双瞳色偏灰的眼眸,皇后不是没有惊疑过。他更小时便指着空无一人处对皇后说那儿有人,长辈曾说稚儿能看到平常他们看不见的东西,皇后本以为等到宋辞尘再大一些便看不见那些脏东西,但没想到宋辞尘不但依旧能看见,甚至开始与邪祟交谈,还将邪祟视之为友!
    贾道长两年前在宫中初见宋辞尘时,私底下便告知她,其有一双阴阳眼,皇后不愿相信,如今看来,不得不信。
    在最是忌讳鬼神之说的皇宫来说,宋辞尘会被称之为不祥。
    皇后不能坐视不理。
    这是她要贾道长做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则是长寂宫的那只邪祟。无论那邪祟生前是何许人也,皇后都不能容忍她待在宋辞尘的周围。
    ……
    另一边,长寂宫。
    成功得到岁岁全部注意力的小孩一路上别提有多高兴了,只是回去之后他看见寝殿里零零散散的放着的宋辞尘送的画册,宋辞尘送的小玩意儿,宋辞尘送的饴糖,小脸开始皱巴巴。
    岁岁从御膳房摸了几块鲜花饼回来时,就看见宋今朝倒腾着两条小短腿,用他的小短手抱着一堆他平时喜欢的画册、玩具、饴糖往外扔。
    和宋辞尘认识也有两年的时间,知道岁岁喜欢收礼物的乖小孩,每次见到岁岁都会送她小礼物。
    只不过这些东西岁岁都用不上,自然也只是收下了收礼物的喜悦,然后都给了宋今朝。两年来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如今都被宋今朝堆在了院子里。
    岁岁将鲜花饼放到一边,飘到他旁边,问他:“小殿下,你做什么呢?”
    “这些都是那个哥哥的,我不喜欢!”为了表达他的不喜,宋今朝大声的说道:“岁岁你说了只和我玩,那就不要那个哥哥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是紫宸宫的小殿下送给我的,我将属于我的东西送给了你。”岁岁见着她喜欢的一只草编的小鸟都被压坏了,一时间也有些恼怒:“你怎么能这样糟蹋我赠你的礼物,你太过分了。”
    宋今朝盯着她的唇形,一下子就委屈了:“那个哥哥今天推我,岁岁你应该向着我,你怎么为了一只草编小鸟训斥我啊。”
    “你就是做错了呀。”岁岁生气的说道:“我可喜欢这只小鸟了。”
    宋今朝鼓着脸,一脚踩在了那只已经散开的草编小鸟上:“你就是要和那个哥哥玩,你说了只和我玩的。”
    争执的源头又饶了回来,虽然和一个三岁小孩吵架很没有必要,但才十三岁的岁岁也是孩子心性,恼怒之下她立刻说道:“紫宸宫的小殿下比你乖多了,你再和我吵我就不和你玩了。”
    宋今朝眼眶立刻就红了。
    “那你去找他玩啊,反正没有人要我。”宋今朝抹着眼泪一溜烟的跑进了寝殿之中,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小孩把自己藏在薄薄的被褥中,哭得特别伤心。那个宋辞尘果然是来和他抢岁岁的,宋辞尘凭什么可以和岁岁交谈啊,明明他都不可以。
    哭着哭着,宋今朝就哭累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的想,岁岁不可以真的不和他玩,他明天要更乖一点,让岁岁更喜欢他。
    殿外,看见小孩开始哭的岁岁下意识的想去哄,但宋今朝哐当关门的背影又着实让她生气,谁还不是个宝宝啊,讨厌,她干嘛要让着他。
    飘到一树碧绿上睡下之前,岁岁却想着还是算了,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殿下,她多宠一点好啦,明天就不和他生气了。
    翌日。
    宋今朝昨夜哭得太累,今早本该睡个懒觉,却忽然间有一双手提溜着他,将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那双手的力道并不温柔,让宋今朝立刻挣扎起来。挣扎间,只见是一个陌生的太监,他心中害怕,下意识的呼喊岁岁。
    然而,太监置若罔闻,提溜着他的衣领将他拖了出去。
    宋今朝鼻翼间飘过浓重的纸张焚烧的烟气,挣扎抬眼之时,长寂宫中已是烟雾缭绕。在这艳阳高照中,数不清的燃烧着的黄符与串着铃铛的红线挤满了长寂宫,偶有艰涩复杂的吟唱传来,宋今朝感受不到半分初夏的暖意,只有无尽的冰冷。
    很快,他被扔出了长寂宫。
    宫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太监,宋今朝不住的踮脚,还扒着门缝仔细往长寂宫里面看,只隐约看见了一个身着灰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正握着一把桃木剑手舞足蹈。
    宋今朝心中不安,拼命的想挤进去,但意料之中的被推了出去。一个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的太监手重了些,宋今朝膝盖磕破了皮,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宋今朝四处瞟瞟,依旧不见岁岁,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眶,被岁岁以为是小哭包的小孩愣是没哭,而是从地上爬起来,闷着头接着往里冲。
    “这小孩怎么回事?真是让邪祟上身了?”另一个太监看着浑身脏兮兮膝盖还在流血的宋今朝,诧异的说。
    嘴角长着大黑痣的太监冷哼一声,收回手,说道:“管他是不是被邪祟上身了,这小孽种本就是个邪的。”
    见宋今朝还往里冲,又被推倒在地,另一个太监于心不忍,便对宋今朝道:“咱家得皇后娘娘的吩咐,这长寂宫中有不干净的东西,看着贾道长将邪祟超度后,你就可以进去了。”
    宋今朝的不安达到顶峰,他们果然是来伤害岁岁的!
    听着太监的话,宋今朝疯了一样的想冲进去:“不可以!不可以!不要伤害岁岁!让我进去!”
    然而任凭宋今朝如何哀求,直至正午时分,贾道长等人才施施然离去,只留下一堆黄符燃尽后的黑灰,以及做法过后的红绳。
    已是正午,日头最大的时候,宋今朝可以清楚的看见空气中飘浮着的黑色粉尘,万物明晰,不见岁岁。
    宋今朝懵了,他踉跄着跑到院中的桃花树下,声声的唤着“岁岁”,许久许久,没有回应。他终于意识到,岁岁不在了,像是那个太监说的那样,岁岁被超度了。
    这意味着他以后都见不到岁岁。
    宋今朝揉了揉眼睛,揉出了满眼的泪水。他的视线朦胧,脚下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只被踩得稀巴烂的草编小鸟。
    ……昨晚上他竟然还和岁岁生气,明明昨晚都想好了,明天要乖一点的,可是岁岁看不到了。
    遗憾与后悔长存,宋今朝再也等不到他想要的那个明天。
    “岁岁对不起,我乖乖的,你回来好不好……”宋今朝茫然四顾,浑身发冷,夏日温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
    第5章
    “那邪祟已被超度?”
    贾道长跪在下首,镇定自若的回答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娘娘:“今日午时,贫道已亲手将那邪祟超度。”
    “那我儿的阴阳眼……”皇后接着问起另一件事。
    “贫道可赠小殿下一道符箓,小殿下随身佩戴,可不受邪祟侵扰,邪祟亦不会再出现于小殿下眼中。”贾道长从怀中摸出一个灰色的锦囊,递给纤柳。
    纤柳接过,呈于皇后面前,皇后将锦囊打开,便见锦囊内一张黄色符纸,其上由朱砂绘出艰涩繁琐的图案。
    皇后收起锦囊,微微颔首:“多谢贾道长了。”
    “能为娘娘效命,是贫道的福气。”
    贾道长退下去的同时,那嘴角生了一颗大黑痣的苏公公弓着腰踏进了殿内,面对皇后遥遥拜下。
    皇后唤苏公公来,是因为长寂宫的宋今朝与那邪祟有牵扯,且看昨夜的样子,宋今朝与邪祟关系密切。皇后忧心出了纰漏,是以唤来苏公公一问。
    哪怕是与邪祟关系密切,宋今朝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三岁小孩,苏公公对此不以为意,恭敬回道:“贾道长称,观那邪祟在长寂宫留下的气息,应是在长寂宫停留了两年时间。长寂宫的小殿下与之朝夕相处,也着实邪门,在贾道长超度邪祟时,那小殿下还口口声声唤着“岁岁”,意图冲入宫中。”
    “要奴才说,那小殿下本就命格不祥,如今更是让一邪祟纠缠两栽,迷了心智,只怕往后会酿成大祸,娘娘可要顺应天意……”
    纤柳低斥:“苏公公,慎言!”
    苏公公垂首,止住了话头。
    皇后的注意力却在另一处:“你说那孩子唤那邪祟什么?”
    “岁岁。”苏公公答道。
    纤柳方才还没注意到,此刻听了不由一惊,她自然知道岁岁是谁。
    那位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小郡主,天真纯善,活泼可爱,几乎没有人不喜欢那位小郡主,大家都喜欢亲切的唤她“岁岁”。只是那位小郡主的命,却不太好。
    景顺五年的花朝节,圣都大乱,那位小郡主在紧急情况之下被两名侍卫护送出城后,却依旧惨死。
    甚至纤柳还听闻,那位小郡主的尸身都是数月后新帝继位了,才被其兄长寻到。那位有着从龙之功的世子,在那年翻遍了整个圣都,都未能找到杀害小郡主的凶手,最终只能遗憾的带着父母与妹妹的尸身回到封地。
    那场混乱,本不该波及到岁岁,也不知当时究竟是她运气不好撞上了穷凶极恶的叛军,还是有人浑水摸鱼痛下杀手。但那位小郡主若还活着,想必也依旧会是圣都最受偏爱的少女。
    天真的少女落得如此结局,委实令人唏嘘。
    皇后也有些恍惚,她垂眸轻声说道:“本宫有一故人,也唤岁岁。贾道长可有说过,那邪祟是何模样?”
    “未曾,但必然也是个极为棘手的邪祟。贾道长修为高深,都耗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可见那邪祟亦是道行不浅,定然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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