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说完指着长椅上的见夏:“这儿还有个孩子呢,都困成啥样了,还吵吵吵,吵什么吵,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商量?”
    见夏克制不住,应景地打了个哈欠,被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男人们去办手续,姑嫂三人留在病房给奶奶换上二叔家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见夏还是孩子,不能进房,隔着玻璃巴巴地往里面看,病床上那个老人灰白僵硬的脸和记忆中的奶奶毫无相似之处,生命力的流失迅速改变了身体形状,见夏觉得陌生,最后是靠脑海中与奶奶有关的温情画面再次唤醒了泪腺,哭着哭着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女儿带着泪痕的睡颜,见夏妈妈没有苛责,唤醒之后拉着她离开了。医院门口倒是有几辆夜班出租车在“趴活”,对目的地挑三拣四,最后是爸爸看见夏冻得直跺脚,拦住还在讲价的妈妈,说,算了,孩子冷。
    见夏迷迷糊糊地拉开副驾驶门,夫妇二人被迫坐在了后排肩并肩。
    半梦半醒间,爸妈的对话也听得零零碎碎,不过她能感觉到气氛解冻了。路面结冰,妈妈下车时爸爸在车外扶了她一把,妈妈站稳了就甩开,动作大了点,脚底打滑,爸爸又拉了一把,这次没松开,妈妈也没甩开。
    老夫老妻牵扯太多,打断骨头连着筋。见夏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十分笃定——这个婚离不了。她的家是安全的。
    第二天天蒙蒙亮,见夏醒了,走到客厅,瞥见妈妈的手提包挂在衣架上。爸爸睡在客厅,妈妈睡在主卧室,两人都鼾声大作。
    她甚至不敢将它从衣架上摘下来,用极慢的速度拧开搭扣,时时关注着沙发上爸爸鼾声的节奏,终于无声翻开了手提包,把手探进去,小心摸索,终于,抓到了一个小方块。
    见夏心中一喜,忽然听见主卧的床铺一响,妈妈好像翻身坐起来了,正在扒拉地上的拖鞋。
    睡衣上下都没有口袋,见夏匆忙将电池塞进腰侧,靠睡裤的松紧带夹住。
    “你干吗呢?”妈妈一愣,沙哑地问道。
    “我……”见夏吓得汗都下来了,“我做噩梦了。”
    妈妈神情软下来:“因为你奶奶的事?要不过来跟我睡?”
    “没事。我睡不着了,背一会儿单词。”
    “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一天都要去你奶奶家守灵,想睡都没的睡。”
    “小伟怎么办?”
    “你表姑今天带他回来。”
    见夏点点头,趁着妈妈去厨房倒水喝,连忙按住电池块逃回了房间,钻进被窝蒙住头,开机动画的音乐无法消除,她只能用枕头狠狠压住手机。
    二叔家客厅的冰箱上方高高安放着奶奶的黑白遗像,前面燃着一盏长明灯,按照办白事的规矩,长明灯得亮到奶奶出殡那天,所以需要人盯紧了,及时往里面续油。因为大人们忙着迎来送往,这个工作便交给了见夏。她搬了一个木制小板凳坐在旁边,时不时和李燃发几条短信,一整天并不太难熬。
    “二婶,得加了。”见夏喊。
    冰箱高,小矮凳借给二婶踩着,见夏挪到沙发上坐,才后知后觉屁股麻了。
    她给李燃发短信:“你家中老人都还在吗?”
    “只有爷爷了。等你回来,带你去看他。我最喜欢我爷爷了。”
    最后一句像个小男孩,李燃难得流露出这样的幼稚温情。一想到他卖弄的知识大多来自这位做邮差的爷爷,见夏便嘴角上扬,很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自己最喜欢爷爷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奶奶的遗像,在内心拷问自己:陈见夏,你呢,你喜欢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吗?
    怎么会。她连自己都不喜欢。
    “家”的概念对陈见夏而言模糊又稀薄。小时候想得少,纵使压岁钱很少,鸡腿总是分给孙子,看春晚时沙发空位不够,弟弟坐沙发她只能坐小板凳……她也没生出分别心,放鞭炮贴福字时照样开开心心,扎着小羊角辫,笑得比谁都甜。
    长大一点,懂事了,家人理所当然的轻视便横成她眼中的梁木,春联、爆竹都不再是开心的理由,唯有长辈询问期末考试排名时,她能博得一些注目。
    陈见夏就这样发现了活下去的诀窍:要变得很有用。
    不同于弟弟与生俱来的重要,她存在的意义,要自己来证明。
    有趣的是,真正放心依赖的那份关切和喜欢,偏偏来自压根不在乎她考多少分的李燃。
    手机又振动了一下,李燃说:“你家里忙起来就不用回了。有空找我。”
    见夏笑了:“好。等我回去,我们去看爷爷。”
    两天转瞬即逝。
    葬礼上孝子贤孙跪了一地。小伟想起平时疼爱自己的奶奶,哭得嗓子沙哑,见夏含着泪,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弟弟。火化完成后,工作人员端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铝盘,指挥家属们轮流近前,左手端撮子,右手戴上隔热手套撮骨灰,一人一铲往内袋里装,算是为老人埋骨的仪式,装完的这一袋便封在骨灰盒里。
    见夏脑子蒙蒙的,手套错戴在了左手上,右手指尖直接触到滚烫的骨骼碎片,烫得一哆嗦,硬生生忍了下来。
    见夏觉得这是奶奶的恶作剧。奶奶一定知道她并不很伤心。
    葬礼结束的第三天,见夏娘儿仨坐着表姑家的车回省城,一路无言。
    弟弟其实很高兴,因为爸妈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他回到县里读书,再也不必受省城八中那些傲慢的同学欺负了。本来他就读不出什么名堂,夫妻常年分居也不是个办法,双方各退一步,爸爸和卢阿姨就此了断,妈妈也放弃了去单位里闹的打算。
    见夏在客厅读书时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卧室里压低嗓门吵架,爸爸坚称他和小卢就是聊得比较多,手都没碰过;邻居也侧面证实他除了自己在家便是去医院守夜,规矩得很。
    妈妈伤愈过程中总要再闹几次的,只是小闹,哭一会儿就作罢,最后承认,是她小题大做了。
    这样的结局见夏自然高兴,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极为不解:没有牵过手就等于清白吗?她仍然记得爸爸和卢阿姨在一起时的样子,见夏相信,爸爸是喜欢卢阿姨的。
    这个认知让她既同情又恶心。
    或许俗世夫妻本应如此的,分不开的房屋地契,分不开的子女亲戚,两个人是因为这些才分不开,而不是爱情。
    车开到宿舍楼门口已是傍晚时分。妈妈随见夏下车,说要把她送进门,见夏觉得稀奇,果不其然,妈妈搂着她的胳膊,轻声叮咛,“家里的事别跟你弟弟说,一直没来得及嘱咐你。”
    见夏点头,“我知道。我本来也什么都没说。”
    妈妈满意地笑了,帮她将碎发绾到耳朵后面,“等过两年你弟弟说不定也能考上振华,那时候你就上大学了,爸妈争取调动工作到省城来,一起搬过来照顾你们。”
    见夏哭笑不得。就算弟弟能考过来,她也不会留在省城读大学。
    她乖巧地应下来,跟妈妈道别,妈妈也忘了刚说过要送她上楼,转身重新上车。弟弟贴在副驾驶的玻璃上朝她做鬼脸,见夏一笑,目送着白色桑塔纳远去。
    她和家之间粘着的胶带,又被撕下来一点点。
    第三十八章
    the moment
    李燃问她那天电话里哭什么,见夏没回答。她没有和他讲述自己爸妈之间发生的龃龉,太难看了,也太难堪了。她不说,李燃也贴心地不追问,安安静静在必胜客陪她自习,他看漫画,她埋头照着从楚天阔那边借来的笔记补习落下的课程。
    有时候见夏会希望高考永不到来,自己永远是高二的学生,像科幻小说里一样困在重复的同一天里,日历凝固,她可以和李燃用这无限循环的一天做不一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任何烦恼。
    从前她是那么盼望明天,明天可以考大学,可以离开,可以变成随便住五星级酒店的女强人……现在却时时冒出停在此刻的念头,不知道是应该愧疚还是庆幸。
    她抄完最后一页笔记,长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趴在桌面上小憩的男生,笑了。
    期中陈见夏考得并不是很好,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恋爱分心、偶发失常还是脑子太笨。当然,她自己最不希望是因为脑子笨。
    毕竟只有笨是无可挽救的。
    李燃把书往桌面上一扣,安慰陈见夏:“又不是高考,何必呢?来吃口蛋糕。”
    陈见夏推开伸过来的勺子:“你根本不理解我。你考零蛋都不会难过。”
    “那你就去读个补课班嘛,我看凌……”李燃迅速收住了话头,“我初中那帮哥们儿都上补课班,不对,补课班还是竞赛班来着?反正林杨余淮他们成绩都特别好,照样补课,你为什么不去?”
    见夏有些不甘。她从没有补习过,这曾是她的骄傲。
    “好吧,”她叹口气,“那你为什么不报个班?”
    李燃微笑还击:“因为我考零蛋都不会难过。”
    见夏气结。
    她晚上就给家里打电话,希望每个月额外加四百块钱补课费。
    “怎么要四百那么多?”妈妈惊讶。
    陈见夏吃住都在学校,住宿免费,学校还给每个外地生按月往食堂饭卡里打饭补,平日几乎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若家庭实在贫困或爸妈够狠心,一分钱不给也没问题,大不了夏天连根冰棍都不吃呗。见夏妈妈每个月给她一百五十块零花钱,因为她实在让人省心,所以爸爸开学一次性给齐整学期的,一共八百元,叠好放进信封里让她带走。
    陈见夏很会省钱,高一一年过去,她已经偷偷攒下了五百块,加上高二上学期的零花,余额一千出头,即使遇上宿舍漏水这种事,也能狠狠心自己做主去住铁路局宾馆,不用受郑家姝的气。
    但这五百块用于补课的话,一个月就得断粮了。
    “一堂课两小时,每小时二十五块。我只补数学和物理两门,每个礼拜四小时共一百块,一个月就是四百,”见夏利落地算了账,补充道,“我们班同学几乎都上那个班,是振华特级教师主讲的,离学校也近。”
    四百块明显让妈妈肉疼了,她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毕竟学习是大事。她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怎么忽然要补课了,你以前都不上的。”
    “期中没考好,想加把劲。”
    “为什么没考好?”妈妈立刻揪住这一点,“排多少名?成绩下滑了?你上课是不是没好好听课?我看你啊,就应该和以前一样,用好课堂四十五分钟,下课了自己抓点紧……”
    一连串问题让陈见夏心头火气噌噌往上蹿。平时对她的成绩不闻不问,一说到要钱补课就开始假模假式地关心,和买cd机时一样推三阻四,不就是想让她自己松口说不用花这个钱么?
    妈妈我错了,我一定自己努力把成绩拉上来,一分钱都不用你花!——不就是等她说这句吗?
    “就算是县一中的学生,有几个不补课的?何况我在振华,这里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你们关心过吗?”
    陈见夏越说越委屈,“我初一才跟着学校上英语课,县里初中老师什么口音你知道吗,this念成贼死,还让我们跟着读,我读了三年都养成习惯了。来了振华,高一第一堂英语课,老师全程跟我们讲英文,说要锻炼口语能力,我口语差得自己都不敢听,到现在也没完全改过来,排队背课文一轮到我我就想死!这些压力我跟你说过吗?我都自己闷头学、闷头补,没抱怨过一句。反过来,小伟呢?”
    她本想要到钱就算了,偏偏又开了闸,旧账洪水一般倾泻过来,淹没了理智。
    “小伟小学三年级就提前学英语,那英语班的名字我都记得,叫‘国际abc’!恨不得连音乐课都要给他补,又学书法又学小提琴,给我学什么了?你怎么不让他自己多努力,用好课堂四十五分钟?”
    妈妈嗷的一嗓子:“陈见夏你是不是欠揍了!”
    见夏被震得一愣。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越来越难听了,去个好学校就学了这个?就学了六亲不认?越学越没人味儿?你老扯你弟弟干吗?你弟弟欠你的还是我和你爸欠你的?一家人,搞得和冤家似的,我看你是连家门朝哪儿开都记不住了!有种你死在振华,别朝我们要钱!”
    陈见夏气鼓鼓地挂了电话,直接关机,坐在床边呜呜哭起来。
    楚天阔说她改变了,越变越好了;李燃说,她自信了,大方了,不爱哭了。
    原来只需要家人的一通电话,就能将她打回原形。
    陈见夏原本觉得补课有损她义务教育九年自学的威名,现在终于变成了尊严之战——非去不可,必须要去,一定要去,否则就是不拿自己当回事。
    钱的事情好解决。李燃主动说他平日少打出租车就能轻松省出来,陈见夏拒绝了。平日两人吃喝玩乐基本都是李燃负担,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补课也花他的钱,她不如干脆改口叫他爸爸。
    学习的事拖不得,见夏决定先用自己攒的小金库顶上,在李燃引领下去医大附属医院旁的校舍交了五百块钱,第二天一放学,她把班级钥匙托付给扫除小组长,早早跑去占座位。
    “你去吧。”李燃和她道别。
    “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听课。”见夏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路上都在设想,李燃会不会跟着她一起进去,大剌剌坐在她身边说,我也顺手交了钱陪你——这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李燃笑了:“你不是为了提高成绩才花时间来补课的吗?我怕影响你。好好听课吧。”
    见夏用力点头:“晚上不用过来接我了,这么近,我散步回去就好。”
    “是怕碰见熟人吧?”李燃无情地戳破她的真实意图,见夏赧然,默认了。
    这个补课班承包了整层楼,四五间教室同时开课。教室都是后改建的,用了长条状的连排桌椅,就为了能多容纳几个学生。大家坐得挤,暖气又开得足,不一会儿见夏便微微出汗了,记笔记都要夹着上臂,否则胳膊肘会?到旁边的人。
    教数学的老师是正在振华带高三的特级教师,很有经验,课讲得不赖,陈见夏起劲儿地记着类型题,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中间休息时都没有挪动屁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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