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夏一身驼色羊绒大衣,是前年买的maxmara——假的,从公司同事推荐的高仿微信号那里买的。lv的羊绒围巾倒是真的,simon送的圣诞礼物,她也回送了一双日本潮牌跑鞋。
    两个小天真根本不知道,陈见夏这一身,摆明了是高级打工仔,和能买几百万跑车的有钱人之间的距离,卖车的社会小人精一眼就能丈量出来。
    但她还是陪他们去了,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钱包不鼓,脸皮是真的厚。有次去北京出差,在金宝街遇上下雨,她随手推开了一扇门,展厅里赫然摆着两辆阿斯顿·马丁,见夏对店员坦然微笑:“我躲雨。”
    店员也点点头,说,没关系,您坐。
    许多品牌没有在省城专门开店,滋养了这类顶级豪车汇,很多有钱人都通过这些店的渠道订车和交易二手。小伟褪去了一点点进门前的紧张,四处逛得起劲,店员虽然没上来打扰,但很有眼力见,状似无意地全程跟随,好像生怕这个来历不明的二流子弄坏倒车镜。见夏看出来,小伟很想拉开某辆车门坐进去感受感受,就像在刚才大部分店里一样。
    但不敢。
    人对财富和权势有天生的畏惧,不需要额外施压,它们的傲慢常常是下位者用主动仰望赋予的。
    陈见夏戴着墨镜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她没有硬撑,只是因为一天的奔波而疲累,冷漠反而令她看上去像一个守株待兔来抓老公给小情人买车的大太太,无人敢来侵扰。
    墨镜后的眼睛渐渐合上了。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她拼命抵抗困意,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小伟打电话,提议让小情侣单独约会吃晚饭,自己要回去补觉了。
    服务台那边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见夏回头,看到郎羽菲和另一个女生。女生在尖叫,郎羽菲是道歉的那个。
    她一下子清醒了,连忙起身,但因为高跟靴而趔趄了一下,本能地用左手撑了沙发。
    昨晚偷偷贴了膏药缓解了一些,这一撑,陈见夏差点疼到去阴间报到。她唇色发白,缓了缓,踉踉跄跄起身,突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见夏本能地说了声谢谢,侧过脸去看好心人。
    这一次,李燃清晰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隔着墨镜片,昏暗的,挺拔的,好像少年一直一直站在陈见夏宿舍楼前的黑夜里,从未离开。
    他没看她,但抓着她胳膊的手微微施力,始终不松开。他们像鱼缸里两尾沉默的鱼,外面的世界沸腾热闹,吵作一团,与己无关。
    “李燃。”她轻声说。
    “你的手,去医院了吗?”他问。
    墨镜到底还是太短了啊,陈见夏想,上一秒她还感谢它挡住了自己卑微可怜的思念,恨不能在脸上文一副半永久的,从此再不取下来;下一秒,眼泪淌下来,突破了墨镜的防御区,什么都掩盖不了。
    “有急事,我得过去一趟。”
    她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下巴的泪水,暗自期待他没看到,从他手中挣脱后,急急地朝闹剧走过去。
    事情很简单:郎羽菲一转身,撞在了背后的女孩身上,手里的奶茶洒了几滴在女孩外套上。
    陈见夏看着小套装边缘那一串串小珍珠,心中暗道不妙。不是香奈儿就是迪奥。
    最好的结果是对方接受干洗。
    但如果不呢?哪种办法能让她接受干洗?办法一,态度先软一点,立刻认错、承诺会送去奢侈品保养店;办法二,态度强硬,将责任归于对方,毕竟是对方人贴人跟着郎羽菲在先,出意外也难免,吵一架,吵完了再各退半步,答应送干洗,皆大欢喜。
    软的硬的,应该先用哪种办法?怎么办?
    陈见夏动着脑筋,最紧要的是看人下菜碟——不看不要紧,她愕然发现,这个戴着黑色口罩的女孩,似乎就是昨天在飞机商务舱见过的姑娘。
    坐在李燃旁边的那个。
    优越的圆滚滚的后脑勺、光洁饱满的额头,比陈见夏人生路径还清晰的下颌线……是那个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依然遮不住美貌的女孩。
    “我没想到你跟我跟得这么近,我就转个身,”见夏思考对策的时候,郎羽菲已经本能地为自己辩护了,“你干吗离我那么近……”
    “所以是我的错咯?我跟着你,我是变态?”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伟赶过来,指着女孩的鼻子火上浇油:“啥意思,想讹人啊,以为我们怕你啊!”
    陈见夏恨铁不成钢,她的弟弟,永远用蛮横无理掩盖心虚,明明好好沟通的话他们是可以占理的,他到底怎么想的,以为全世界女人不是他妈就是他姐,都会惯着他?
    “我讹你?我还没跟你说这衣服多少钱呢,瞧给你吓的。”女孩嗤笑,“举着杯破奶茶,拿这儿当菜市场逛?来约会啊?跟穷鬼约会真有乐趣。”
    郎羽菲脸腾地就红了,无地自容,手里剩下的大半杯奶茶仿佛烫手似的,不知道往哪儿藏。陈见夏蓦然想起面对frank时候的serena。年轻女孩都太乖了,人家说东就往东,说西就是西。
    永远跳不出对方预设的命题。
    陈见夏几次想讲话都插不上嘴,两方都像机关枪开了栓。
    漂亮女孩随手扫了扫前襟挂着的奶茶水珠,说:“本来没想怎么样,我现在就要讹你。”说完转头对着愣在一边的店员喊:“打110啊,让她赔钱,知道这衣服什么牌子的吗?”
    小伟破罐子破摔到底:“爱他妈什么牌子什么牌子,你怎么证明啊,哪个干爹给你买的,送的时候连发票一起给你了吗?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假货啊,让110给你送去做鉴定啊?”
    见夏一愣,梦回第一百货商场的索尼cd机柜台。
    多年在郑玉清女士身边生活,耳濡目染之下,小伟自然也是吵架的一把好手,只是姐弟之间多年没过招,她居然差点就忘记了。
    “刚才到底什么情况?”她忽然开口,拦住旁边正要打110的店员,“我听着好像是两个人跟得太近,这个女的一回头,撞上了那个女的,是吗?”
    陈见夏说话时摘下了墨镜,瞟了小伟和郎羽菲一眼。有没有默契,在此一举。
    郎羽菲立刻装不认识陈见夏,认真诉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回头,她差点就贴在我后背上,我杯子肯定就撞上了啊。”
    “你为什么离她那么近啊?”陈见夏对小女孩困惑道。
    “关你什么事?我……”
    漂亮姑娘越说越没底气,她刚才的确是故意靠近郎羽菲的,搞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到底是谁、有什么意图。见夏从小桌上抽了几张纸巾,团成团在她泼到奶茶的前襟沾了沾,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本来他家这种斜纹软呢外套就不吸水,根本没泼上几滴,你有工夫吵架,不赶紧先吸一吸,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小女孩让陈见夏搞愣了。
    陈见夏又转头训斥店员:“门口没写不能带饮料进门,他们不懂规矩,你们也不知道拦着?怎么当店员的?!现在是泼到人,要是洒车里面呢?”
    就算店员有心拉偏架,这顶帽子一扣下来,他们也只想赶紧息事宁人了。
    陈见夏又转向陈至伟:“你一个大男人想护女朋友,可以理解,但讲话也太难听了,家里人没教过你为人处事?!干爹干爹的,嘴里吃屎了?!能好好解决的事情,非要激化矛盾?!”
    她叹口气:“就当我多管闲事,你这么大个小伙子,给人家姑娘道歉!”
    小伟没有郎羽菲半点机灵,竟然想争辩,被郎羽菲狠狠拧了一把,终于明白过来一点,硬着头皮哼哼:“对不起。是我嘴臭。”
    女孩接过陈见夏的纸巾,一边吸一边认真检查外套:香奈儿外套本来就穿金织银的,泡进水里半个小时都未必浸得透,何况奶茶有盖子,原本也就只滴上了几滴,现在借着自然光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陈见夏继续敲边鼓,很小声地对她说:“看着就没多少钱的小情侣,来逛逛罢了,法律也没规定买不起就不让逛,你都骂人家穷鬼了,消消气吧。实在不行留男的电话,让他出干洗费。”
    有这么一位大姐大做和事佬,女孩终于还是嫌麻烦懒得追究,哼了一声,算是了结了。
    陈见夏用眼神示意小伟和郎羽菲,快滚。
    等这两个人彻底消失在大门外,女孩才反应过来,问,你谁啊你?
    就算陈见夏心怀鬼胎,在女孩面前,她也依然只是个陌生人,这姑娘的语气听着就欠扇,除了够漂亮够有钱,性子上倒是跟她弟弟陈至伟非常相配,一比一复刻级别的没礼貌。
    陈见夏抱着胳膊,重新戴上墨镜,冷然道:“互报家门就不必了,我来抓我老公的,难道,你认识?”
    小女孩脑补出一场大戏,默默远离了陈见夏。
    陈见夏回到刚刚的客户休息区,看了眼手机,决定绷住五分钟再跑路。她用右手拈起茶几上的时尚杂志翻了几页,假装气定神闲。
    终于熬过了五分钟,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一个人坐在了正对面的沙发上。
    陈见夏不抬头,心跳如擂鼓。
    “她跟着你弟妹,是因为我看见你们仨一起进门,我一直盯着你弟弟和弟妹看,所以她不高兴了,以为我是看上那个女孩了,就贴过去了。我刚才在二楼办事,他们仨绕着场兜圈,把我看乐了。”
    陈见夏把杂志页边角都捏变形了,没有讲话。
    “虽然贴着别人找碴,是她活该,但你演的这一出,真够损的,就为了不赔钱,六亲不认,耍一个没社会经验的小女孩……”
    她没有看李燃的表情,却从他声音中听出了清晰的笑意。
    不是赞赏的那种笑意。
    “陈见夏,你真是出息了。”
    陈见夏还是不讲话。
    “天都快黑了,戴墨镜看得清字儿吗?”李燃探身过来,伸手将杂志硬生生抽走,“我跟你说话呢!”
    “你果然长得跟我预测的差不多。”陈见夏就是不看他,眼神转向展厅,每辆豪车都保养得锃光瓦亮,不知道李燃带着“她”,是来订哪一辆的。
    “你预测我长成什么样?”
    陈见夏微笑:“傻x霸道总裁。”
    李燃一愣。
    “带漂亮姑娘来买车那种,‘女人,我跟你说话呢’那种,没礼貌地从别人手里薅杂志的那种。”
    陈见夏起身,从他手里拽回杂志,扔到茶几上。
    李燃一点都没生气,笑嘻嘻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买车不是来卖车的?”
    “跟我有关系吗?买车不是给我开,卖车钱也不揣我兜里,我烦是因为你抢我杂志,跟你小女朋友一样没礼貌。”
    “你弟弟说别人有干爹就有礼貌了?发票我没有,这种奢侈品外套,重开一张不难吧?那衣服我看你也挺懂的,这几年不土了,没少研究奢侈品?要不也不敢唬人嘛。我记得外套好像六七万,要不让你弟赔一下吧,骂了人就跑,还搭上一个姐姐装富婆演双簧,一家人恶不恶心啊,算什么啊?”
    是啊,算什么。小心翼翼跟了一整天,不让弟弟买超过预算的车,结果差点就被一杯奶茶带走六万块,六万块还不够保时捷选配一套“柏林之声”音箱的钱。她恨她弟弟,又爱他,帮忙做恶心的戏,正正好好在李燃的面前。
    十年不见。
    她避过了社交软件、同学聚会、微信群,以为命运会硬塞给她任何一个好一点的重逢的机会,却没有。
    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让他看见。
    他曾经跟她说,一家人也不用一起丢脸啊,陈见夏,你是你自己。
    现在他亲眼见到了,问她,你们一家人算什么,恶不恶心啊?
    “是我做错了。”
    陈见夏背上包,“六万还是七万,你回忆一下,发票不用了,我赔你。是我们不对。我现在就赔给你。”
    李燃静静地看着她。
    陈见夏只知道他在看她。但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正眼看他——他胖了吗,瘦了吗,头发是长是短,还喜欢穿宽宽大大的卫衣吗?
    “好。”他说。
    李燃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卡和一支笔,又从口袋掏出钱包,对着银行卡号认真抄写,最后递给她。
    “我的电话,我的银行卡号。”
    陈见夏木然接过来。
    “不用按原价了,就五万吧,没跟你开玩笑,打给我。我要没记错,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就把红油脑花喷我鞋上了,吹牛x要赔给我,我说一千五,你就不吱声了。”
    陈见夏气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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