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用脸颊蹭他的t恤,棉t恤带一点点绒,很温柔。
    “那现在不是问了吗,你到底要东拉西扯多久?”
    李燃往后一靠,把她揽进怀里。
    “其实就是碰上了,我不是在英国读的大学吗,毕业前跟同学一起去大阪玩,他们要去橙街买潮牌,我跟着一起,碰到她和一群女同学。她那时候……好像还在上高中吧?还是初中?我真记不住了,我爸和她爸还没闹翻,就合了张影。”
    “然后?”
    “然后我最近不是给她爸爸当孙子嘛,她就强抢民男,她爸摇骰子让我卖车,她跟着去上海看我找朋友挂牌,唱ktv也跟我玩了一把,我他妈又输了,她说要我换微信头像,要挂三个月。”
    “你还挺守信用。”
    “我那时候又没女朋友,她喜欢我,长得还漂亮,她爸还捏着我爸的命,我惹她干吗?换微信头像又不掉块肉。”
    见夏不吭声了。
    “我去不是吧你哭了?!”李燃手忙脚乱把圆桌上的纸巾盒转到自己面前,抽了几张递给她。
    “吃醋了?”
    “嗯。”
    “晚了点吧?”
    “嗯。”
    “妒忌?”
    “嗯。”
    李燃愣了:“我说让你别沉住气,你也不用这么沉不住气吧?”
    他又高兴又无措,像个傻子。
    过了一会儿,李燃反应过来,刚才大夫说家属情绪不稳定,你是不是就是找借口哭一下?
    “嗯。”
    随便吧,见夏想,我也分不清。
    第七十六章
    恩典
    渔夫马甲说有希望不如没希望,并不是一句风凉话。陈见夏很快体会到了过山车一般的喜悲。
    午饭后第三天,李燃接了个电话,告诉她,有希望。
    广州一个三十三岁的快递员在出租屋煤气中毒,抢救无效,ab型血,配型有望,成功了。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又接了电话。
    快递员未婚,父母双亡,无法第一时间联系到直系亲属,协调员说,没有亲属签字,没可能摘,来不及了。
    陈见夏很后悔自己没让妈妈回避,妈妈只听到了第一个电话,欢天喜地告诉了爸爸,她没拦住。
    夕阳照进病房,陈见夏决定自己去和爸爸讲。
    一看到她进门的表情,见夏爸爸就明白了。他笑笑说,自己在科里察言观色一辈子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那就聊点别的吧。困吗?”
    “睡了一下午了。”
    骗人。知道有希望之后,爸爸不可能睡得着。
    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多。
    爸爸那个自己花钱却假装单位配车的科长退休前被查,咬了很多人,也包括不合规地生了两个孩子的见夏爸爸,肝硬化来得是时候,给了她爸爸体面退休的理由。
    还聊到了卢阿姨,女儿很争气,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却没提带她走,并且再也没回来过。卢阿姨也生了一场病,摘了卵巢,忽然就老了,当初温柔知性地说生男生女一个样,后来竟也拉着见夏妈妈拉家常说早知道像你一样就好了,还是得留一个在身边,现在都不知道孩子是给谁养的。
    也许当初她也不觉得生男生女一个样,并没有那么知性,只是为了在见夏爸爸面前衬托自己不像郑玉清一样庸俗。
    也许她只是变了,生活的苦痛改变每个人。
    东拉西扯很久,爸爸忽然说,小夏,我知道你尽力了。
    “我妈嘴太快,”陈见夏不想接这么像盖棺论定的话题,撒谎道,“其实之前就有好几个肝源,这种消息每天都有,我只是这次没瞒住她,你别当多大个事儿似的,说不定明天又有两个消息,我都麻木了。”
    爸爸仿佛相信了,但演得不太好。
    “爸爸妈妈其实对你不太好。”
    陈见夏终于不耐烦:“爸你有病啊?!”
    “的确有病。这不正治呢么。”
    她几乎没听到过自己爸爸开玩笑,先是愕然,然后才笑了。
    这段时间对谁都不轻松,爸爸刚入院就抽了十四管血,抽动脉血的时候,陈见夏以为护士要杀人——针头是直着扎进身体的,她看着,自己半边身体吓麻了。
    抽动脉血比静脉血难的不是一点半点,找不准深度就等于白扎,实习护士没有太多抽动脉血的练习机会,比病人和家属表现得还紧张,扎进去一次,拔出来一点,找不对便重来,连扎五针,见夏爸爸疼得一脑门汗,还在犯公务员病,跟人家摆老同志架子,说,别紧张,别紧张。
    二型糖尿病凝血功能不好,五针过后,护士也放弃了,几乎是逃走的,跑去找护士长了。临走前对陈见夏喊,你按住,把棉花按住!
    按了整整十五分钟。护士长来了,啪一针就准确抽出来了。陈见夏有些埋怨,说为什么拿我爸练手,他快疼死了。
    “都不想做被练手的,那他们怎么长经验,都指着我?”热门三甲医院的护士长脾气都不好,直接把陈见夏怼得没脾气。如果她不是病人家属,肯定也觉得护士长说得对,不给机会,实习护士要怎么成长为新的护士长呢?
    但轮到自己家人,是另一回事。
    陈见夏盯着窗外血红的夕阳发呆。短短时间里发生太多事,她太疲倦,每天都会忽然陷入回忆。
    一转头,爸爸身上抽动脉血留下的针眼还在,竟然结了一个疤。
    “我这个病,纯属劳民伤财,你为什么呢?把钱留着,投资,理财,在你工作的地方买房子。”
    “买房子?”见夏笑了,“爸你知道新加坡房价吗?知道上海购房资格吗?而且我这点积蓄,已经错过了,追不上涨幅了。”
    陈见夏即便在最感伤的时刻,也保持着一丝理性,好像她天生就是一个记仇的小孩,可以随时随地跟任何人复盘任何事。
    “你要是真这么想,当初就应该拦着我在省城给你们买房子——给小伟买婚房,应该这么说。”
    陈见夏爸爸脸上流露出一丝羞赧,他一直作为一个病人被保护,近几天直接和见夏沟通、争吵、兵戎相见的也是郑玉清,还没怎么见识过女儿的牙尖嘴利。
    “你还是怨我们吧?那还这么费心救我。”
    “爸,你是想让我安慰你,还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脸因为浮肿而显得年轻了一些,“你这么说,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
    “因为我说要倾家荡产给你治的时候,你没有拒绝。”
    陈见夏仰头,把眼泪逼回去。
    “因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儿。我可以逃离家庭,可以找各种借口,巧言令色,装傻,反正只要不回家,亲戚朋友怎么说我我听不见。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这一个选择。没意识到没听见也就算了,我知道了,听见了,我就肯定会选这条路。”
    她倒宁肯她成长在豆豆那样的家庭。再狠一点,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掺杂那么多欢乐的回忆。
    她记得在游乐场旋转木马前,爸爸躲清静在长椅上坐着乘凉,妈妈一个人顾两个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骑白马,但抢的人太多了,铃响了,时间紧迫,妈妈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说,赶紧自己找个小车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闷过后,发誓这辈子也不要跟爸爸妈妈讲话、要离家出走、要让他们知道厉害之后,夕阳西下,他们又给姐弟俩各买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凌,陈见夏不爱吃巧克力脆皮,于是弟弟帮她全啃了,把里面的奶油留给她,她又觉得,爸妈很爱她,弟弟也没那么烦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难忘的一天啊,好开心啊。
    还写进了作文里。
    她有时候记得被妈妈当机立断放弃掉的屈辱和恐惧,有时候记得夕阳下那支冰激凌的温柔。
    有时候记得爸妈因为机票太贵而找各种理由劝她不要回家,有时候记得他们转眼就为了小伟的各种事漫天找关系撒钱,有时候又会在闷热的长廊边,写着论文,哭着想家。
    爸妈健康时候她躲着不回来,现在一个癌症一个神经紊乱,她千里迢迢跑回来还债,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来还债,稳定许多年的工作泡汤,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务期中断……好像她这辈子出生就是为了还清一些东西,再不情愿也要不停地给。
    陈见夏伏在李燃温热的胸口,和他讲着自己混乱无序的过去,讲着讲着自己也觉得无趣,撑起身体去吻他,长发散落,盖住他的脸。
    李燃伸手轻轻将她推开一点点距离,见夏故意气他,“没力气了?那算了。”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乱七八糟的记忆里。”他说。
    “嗯?”
    “以后再回忆起来,就是旋转木马、奶油冰激凌,还有稀里糊涂跟我做爱。”
    陈见夏跌坐在床上,茫然无措。
    他们没有开灯,月光透过半扇薄纱照进来。李燃也起身,双手捧着她的脸,晃来晃去。
    “小时候的事晃出去了吗?”
    “嗯。”
    他这才回吻她,说,那你记清楚。
    后面的事的确记得很清楚。
    又过了两天,晚上见夏正在一边给爸爸喂饭一边等妈妈来换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门,跟她说:“我有点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单据给你。”
    陈见夏起身出门,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说,又有电话了。
    “这次很巧,就在省城,飞回医大二院就可以做。”
    “再等等吧,”见夏不想再空欢喜了,“确定了再说。”
    “我已经等了大半天了。二十岁的男孩,过马路时候经过大货车死角,被剐倒了,颈椎断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经判定脑死了。就算没有脑死,也是高位截瘫,听大夫说,死了倒是解脱。”
    见夏低着头。若是平时闲聊,倒是能说句可惜,但她现在的立场,说什么都不对。
    她不敢承认,第一时间掠过脑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岁,更年轻,比之前三十三岁那个好。
    恶心的念头。
    “家属也在,协调员说,家境很差,本来孩子妈妈都答应了,要签字了,”李燃两根手指一捻,做了个手势,“那个也……总之各个方面都谈好了,男孩姐姐突然来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现在有两个选择,等他自然死亡,或者……再加一点。但如果等,不知道等多久,很多脑死的患者可以撑很多年;如果不等,就再加点,协调员会再劝,但他们也经常遇到那种家属。”
    “哪种?”
    “觉得是意外之财,人都死了还能赚点,坐地起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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