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霍传山一向大小事儿都依着他,不知为何,这一次却毫不退让。
    他真用起力气来,像一座山一样,轻飘飘的就把白岐玉的胳膊挑开了。
    “这个不行,”霍传山耐心的说,“必须销毁。”
    “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
    霍传山却熄声了。
    白岐玉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直觉,或者说,如此明显的反常告诉他——
    那黑布里,必定有重要的信息。
    这个念头,像跗骨之蛆般,狠狠的咬上他的心头,“抢夺黑布”甚至超过了“探究霍传山反常”的优先度。
    二人竟陷入了僵持。
    白岐玉猝不及防的看到一片景象:
    他站在深海幽静之底,朝漆黑如虚空的水面上看去:庞大圆月正从海平线升起,无数巍峨到不可思议的立柱与华美建筑包裹着他,他张开双手,拥抱万物……
    如黑镜般的倒影世界中,他猝不及防的瞥到一抹怪影。
    如小山版漆黑黏腻的污泥,光洁湿滑的表面反射着恶心的冷光,正此起彼伏的蠕动着,与他的呼吸频率一致。
    他震惊的后退一步,那团污泥也震颤了一下……
    “不要成为怪物,不要……”
    视网膜上仅停留了千分之一秒的幻觉很快化为晃影,在恐惧的尖叫声中,白岐玉重新回到远离城区的废弃百年的工厂,无人知晓的历史遗留物包围,黏腻黑水滴答的催命中……
    不知为何,一个更荒谬的念头,从白岐玉混乱失序的大脑中冒出。
    【就像7岁时的白绮和白岐玉只能活一个一样,今天走出这个工厂大门的,也只能有一个活人。】
    这是高度恐惧下,他脑中闪过的两个预言。
    ……
    命运是用来打破的吗?
    白岐玉最喜欢的《麦克白》告诉他,命运是一个封闭的环。
    每当你自认为跳出了循环,其实,正落入了它的圈套。
    二人的对峙其实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一秒,十秒,还是一分钟?
    白岐玉满背冷汗,甚至呼吸都被放到极度细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高度紧绷,明明面前人,是一贯宠溺他的、众人称赞的好脾气的男朋友。
    霍传山突然笑了。
    像这些时日以来,每次白岐玉提出不合理要求时出现的一样,一种宠溺的,“拿你没办法”的笑。
    然后,他后退一步,把黑布放到了地上。
    “只能看,不能用手碰。”
    “你为什么能碰?”
    霍传山耐心解释道:“这东西很脏。弄脏了手,你又要生气。”
    白岐玉定定看了霍传山一会儿:“看完了,你也要销毁它,对吧?”
    孰料,霍传山摇头:“你不想销毁,我们就带回去。我只是不想你看了害怕。”
    是吗?
    白岐玉狐疑的看了他一会儿,没品出什么来。
    这不能怪他多疑。
    刚才短短一小会儿,他就难以避免的回忆起不久前谢闻道的反常。
    也是这样突如其来,毫无预料的,就被脏东西上身,变了一个人。
    谁知道面前的男人,还是不是霍教授?
    但刚才那一番话,又分明是霍教授包容温情的语气了,这让白岐玉短暂的放下戒心。
    白岐玉提起手电筒,摸出自己的军刀去挑。
    ——黑布的内里,果然有东西。
    细若发丝的红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字太小,红线也被污秽侵染,刚才才没被发现。
    “这是……”只有凑得很近,才能分辩砂砾大的字符究竟是什么,“这字母像是俄语?”
    霍传山凝视了一会儿,说:“蒙文。”
    “哈?”
    “外蒙的‘新蒙语’,采用了俄文的字母拼写。但语法、内容,完全不同。”
    这个冷知识,白岐玉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确定?”
    “我一个学生,本科是小语种的,我们聊过外蒙语的演化。”
    “这样啊。”白岐玉的视线回到黑布上来,“我不是怀疑你的学识,关键是,下降头的东西藏在这里也就算了,为什么用的是外蒙语?”
    由于二人都不懂外蒙语,辩知内容只得作罢。
    不过,唯一可知的是,黑布右下角,落款一样的地方,用的是西欧语系的字母。
    “bhvuno·kundvz”。
    “巴……”
    白岐玉刚试图拼说,便被霍传山捂住了嘴。
    抬头,男人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双眼深沉如水,像风暴前夜的天空。
    霍教授鲜少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漏,这让白岐玉很是不解。
    “你干什么?”
    “不要念。不要说。不要想。那个污秽的、低贱的东西会听到的,”他摇头,“祸从口出。”
    白岐玉一瞬就联想到了霍传山刚才关于八字、姓名的理论。
    他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我念这串怪名字,‘ta’会有感应?”
    霍传山竟然真的点头了。
    “所以,不要念。”他认真的说,“现在不是时候。”
    白岐玉觉得这也太荒谬了。
    讲“八字编码”理论,ok,听着蛮有意思的;讲世界被创造理论,也ok,总归玄学也害不到自己头上去,被创造又怎样,人们照常生活。
    但霍传山竟然说,念这个“怪名字”,脏东西会感应到。
    “说你是唯心主义,你就开始装神弄鬼啦?人类……人们天天祈祷什么上帝什么佛祖的,也没见着灵验啊?”白岐玉好笑的摇头,“怎么着,你这理论就只灵验在脏东西上,神仙选择性耳聋是吧?”
    霍传山却无比认真的,像探讨学术一样解释:“不是选择性耳聋,是‘名字’不对。”
    “……你的意思是,上帝他老人家不叫上帝?佛祖他老人家也不叫释迦摩尼?”
    霍传山露出一种“你又在闹”的神情,摇头:“退一步讲,就算名字对了,祂们又有什么理由回应?”
    “你不要偷换概念。”白岐玉可不好糊弄,“我在讲名字,你又说回应。”
    “……”霍传山失笑,“那你给我一个回应的理由?神为什么要回应蝼蚁的祈祷,不要讲什么功德,真正的神并不需要低维生物毫无作用的尊崇。人尚不会去做与利益无关的事,更何况神。”
    白岐玉很不喜欢他这个说法:“大部分人不会,但仍有人会。”
    “那么,有神会,但大部分神不会。”
    “讲概率学不讲期望就是耍流氓,”白岐玉反驳,“大部分如此,就忽略‘好’的小部分所作的努力?我从来不知道你是如此悲观主义的一个人。”
    “……总有神是好的吧?”他想,“不然,这个世界就太完蛋,太绝望了。绝望是会传播的,可这个世界欣欣向荣,所以,根源一定仍是好的在主导。”
    然后,他又悲哀的嘲讽自己:经历了如此之多,你竟然还相信这个世界是“善”的?
    可怜又可悲。
    白岐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不知为何,这个虚无缥缈的话题,在他看来,比现实中的恐惧更为难以面对。
    白岐玉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归黑布上的腥红绣文:“……不过,这名字可真怪。那串看不懂的是外蒙语,这名字又是什么语?法语?西班牙语?”
    这一串名字看着实在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白岐玉好几次差点忍不住念出声,硬生生给自己憋住的。
    这种感觉很怪,像呼唤家中猫狗小名儿般顺口,可这实在匪夷所思,因为那个发音白岐玉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十分拗口、别扭,像某种充满了怨恨与癫狂的恶咒,一想就浑身犯恶心,无法想象天天把这串名字挂在嘴边喊的情况。
    霍传山说:“vz连用,任何语系都很少见。通常这种情况,要考虑非拉丁字母语系的音译。”
    白岐玉若有所思的点头,中文的拼音,日语的罗马音,都是非拉丁字母语系的音译,这种情况下,会出现发音古怪的拼写。
    “……不过,既然都是署名了,为什么还要音译?直接用自己语言的文字不就好了么?”
    “传播问题,”霍传山解释,“就像刚才,你懂得拼写,就差点念出了‘名字’。如果是全然不懂的文字,便完全不会触发了,甚至不会去尝试,不会去想。”
    白岐玉想说你刚才还说“要隐藏名字”,现在又害怕别人“念不出来”,不矛盾么?
    霍传山说:“想不出来就不浪费精力了。我们带回去研究,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白岐玉用相机拍照后,乖乖把黑布还给了霍传山,后者直接泼洒酒精,引燃。
    黑布、被捏碎成粉末的木屑,一齐在蓝焰中徐徐扭曲。
    霍传山一直静静的盯着,直到不祥之物悉数燃尽,才拧开水壶,浇灭火焰。并把灰烬撒到池水里。
    可惜,酒精火的温度低,无法熔化银针。
    霍传山便把银针折弯,用手帕和胶带裹了几圈,小心翼翼的收进背包里。
    做完这一切,谁也没心情在洗手间久呆了,赶紧出了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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