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的想起靖德那段充盈着恐惧与疯狂的回忆,白岐玉的神色冷了下来。
    一番谈话中,本该是白岐玉质问霍传山,却被超载的信息量给带偏了话题。
    冷静……冷静思考……
    霍传山虽然说他们早就认识,还说他不是人,说厉涛歌和戚戎是他干扰的——这些统统都没有证据。
    记忆可以被植入,就像人都能换了内容。
    事实就是,白岐玉并没有霍传山所说的作为“黑糊糊泥团”的印象,除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怪梦,他想不起任何作为那个怎么看都是克苏鲁体系画风的怪物的记忆。
    即使,他最近确实不太像人:撞不死、淹不死、还能瞬移……但这一点,也可能被动过手脚。
    白岐玉在心中再一次叮嘱自己:“理智思考,不要被牵着鼻子走。”
    “证据,”他面无表情的看向霍传山,“你说我是那东西,证明给我。”
    霍传山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起身,朝书房走去。
    白岐玉从未进过霍传山在崇明小区的书房,他不喜欢门口上方的兽首标本,感觉很不舒服。搬到弗兰克林花园后,那个狰狞的兽首标本又被放置在了书房门口上方,导致他很少踏入书房,那里也算是霍传山的小地盘。
    此刻,白岐玉不安的看向昏暗中的门,荡漾的波浪怪影中,兽首居高临下的投下阴影,像地狱关口的守卫。
    霍传山很快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本样式怪异的书。
    粗糙的黄纸,与现代迥异的装订排版装饰,是本古书。
    白岐玉疑惑的接过来:“这是什么?”
    标题上是篆书,白岐玉是中文系的,没有障碍:“《东山经评注》?我知道《东山经》是《山海经》的山经组成部分之一,这还出过评注?”
    霍传山示意他自己看。
    内容并不多,白岐玉很快就阅览了一遍。
    在倒数第三页,他猛的停下了视线:“这是……”
    “……又东三百里,曰岐山,其上有太岁,状若白玉,又名皎礁。食之可不畏死。”
    下面一行汇编者评注:“……有群氓分而烹之,化若黑膏。其真长生邪?其真不知长生也。”
    “太岁?”
    白岐玉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饱头山一行的奇遇。
    有人说他们遇到了太岁,有人说只是毒蘑菇汤的幻觉,还有人说是过失杀人的借口。
    难道……那个神乎其神的噱头……是真实存在的?
    白岐玉死死地盯着书页,把短短数十个字印在脑海里。
    岐山,太岁,状若白玉,又名皎礁……
    白岐玉。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白岐玉的瞳孔震颤:“你不会想说,这个劳什子太岁,是……是我吧?”
    霍传山没有出声,但白岐玉知道,便是如此了。
    白岐玉失态的站起来:“山海经我看过!东山经我也看过!我本科还写过论文呢!哪里有他妈的这一条!”
    “现在,确实没有这一条了。”
    白岐玉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古书,无论是材质、印刷还是装潢,他都可以言之凿凿的判断,这是本古书真迹。
    “什么叫现在?”白岐玉敏锐捕捉到了霍传山语句中的缺口,“难道,曾经……”
    霍传山点头:“我问你,评注书算是原著吗?”
    评注书,类似于教辅书中的“课本详解”,是在原著基础上,加以后世文人的见解、补充,甚至续写之类的书。
    严格来说,是不算的。
    “所以,在非原著中,这条记载得以逃过一劫。”霍传山一字一句地说,“也是因此,你逃过了抹杀。”
    白岐玉怔愣的坐回了沙发上,双手捧着这本脆弱古朴的书,脑中一片混乱。
    “什么叫逃过一劫?抹杀又是……什么意思?”
    霍传山许久没有出声,白岐玉失态的怒吼:“说啊!什么意思!”
    霍传山突然起身,朝他走来。
    骨节分明的大手半强硬半轻柔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揩过眼角,带去一片水雾。
    白岐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他其实没有感到太大的悲伤,只觉得冲击,无法言喻的冲击,冲击到没有精力分心出负面情绪。
    太岁,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东西,秦小酒说像一坨原油膏体、一团现代工艺残次品的复合粘菌体,怎么会是他呢?
    这也太怪了,太不合逻辑了,还不如说白岐玉得了绝症更容易接受。
    但或许是写在基因里的,那些埋藏于深处的痛苦,自顾自的做出了反应。
    霍传山把白岐玉抱起来,让他窝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体温意外的凉,像冬季肃杀的冰水,这让白岐玉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也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冷静自若。
    这让白岐玉缓和了一些。
    他没有反抗霍传山的温情,而是很温顺的,任霍传山揽着他,像小苗趴伏在巨树上。
    两人冰冷的体温交融,逐渐生出暖意。
    不知何时,屋中深深浅浅的海浪怪影已经消失,灯灭了,只有小球藻培养箱的夜间灯幽幽的亮着。
    “我曾和你说过,一切事物都是被编码的。八字、个人信息,一切都是。人类是,万物是,这个世界也是。神……有时也是。”
    白岐玉的睫毛震颤:“神?”
    “你曾经问过厉涛歌‘神的本质’。这个问题,那时候你是无法明白的。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不是希伯来的上帝七日创世,也不是亚洲教派的仙庭神治。”
    “而是超越一切的掌控,超脱维度的编码者,超脱肉、骨、魂的存在。”
    “或许这样说太抽象,那就以你熟悉的领域来比喻:电子游戏是如何产生的?最初的电子游戏,是以原始代码编译。后来,又产生了制作游戏的软件。”
    “所以,我们可以粗略划分为以下几个过程:有人制作软件,软件制作游戏,玩家在游戏中游玩。”
    “以游戏比拟世界,那么法则就是制作游戏的软件,神就是软件的制作者。”
    白岐玉震惊的,久久不能言语。
    “刚才那个比喻中,是最初雏形的构想。神制作法则,法则生成世界,低维生物在世界中生存。但是,低维生物并不是不能影响世界的,就像玩家会在游戏中交互,推动游戏进程。”
    这一点,白岐玉很快又联想到了霍传山的“占卜理论”。
    “类似人利用道具,寻找世间万物的答案来占卜?”
    霍传山点头,“这一点,其实人类中已经有了成形的学说,叫‘意识场’。”
    “形态形成场?!”白岐玉脱口而出,“事件共鸣?”
    “是。”
    形态形成场,是英国皇家协会研究员谢多雷克博士提出的理论。
    这个理论以“共振”为比拟,认为,不只声音、磁场存在共振,世间万物均存在共振,人的意识也是。
    进而扩散到“事件”的共振。
    谢多雷克博士做过一个实验,在英国a郊区,询问当地人一张抽象画像什么,30%的人说像狗,70%的人说像头戴头巾的女人。随即,在b郊区的电视上,他播放了节目,称这张抽象画是描绘了一只狗。然后,在c郊区封锁电视频道后,询问c郊区的人这张抽象画的内容,惊奇的事情发生了,70%的人说这是一只狗。
    这就是“意识场”。
    超越物质的媒介,来传播信息的场。
    双胞胎为什么存在心灵感应?母子间为什么心有灵犀?信仰为什么会集体爆发?这都是意识场足够强大的结果。
    “这和东山经评注里的那句话又有什么关系?”白岐玉卡顿的说,“都是伪科学,没有证据的……”
    霍传山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他说:“这就是次生高维生物,你们称之为‘本土神’的诞生方式。”
    “神的法则生成的这个世界,也借由了法则,反过来生成了神。”
    白岐玉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霍传山:“借共鸣场?”
    “借共鸣场。”
    万物是被编码的。人是可以被定位的。
    那么,被编码的可以被生成。
    “人们渴望长生,有限寿命的生物视无限寿命为神迹。古往今来,涉及‘长生’的秘法,都被追捧尊崇。修仙、修行,都为了这一点。”
    “而在《山海经》里,岐山有太岁,若白玉,食之不畏死。”
    “这东西是否存在,写这本书的人是基于什么出发点去写,都已经无从得知了。”
    “但这本书在历史长河中,在社会意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所有读过此书的人,所有相信这串文字的人,所有这个意识存在的时间,都知道了这一点。”
    “人知道头顶有太阳,因为太阳存在。所以,人知道太岁食之不畏死,则太岁存在。”
    “我们也无从考证,这个存在的记载又是什么时候扩散、被美化、被神话的。最后,新神诞生,继而彰显神迹,为人所供奉,尊称为‘山神爷’,‘大地之父’,‘地母神’。”
    白岐玉不敢置信的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的像一串断断续续的梦:“……然后呢?为什么《山海经》中的记载又没了呢……为什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光怪陆离的深海之影如骇浪惊涛,突然翻滚,震荡,空气似乎也震颤起来,如霍传山难以压抑的憎恨与愤怒。
    “因为,你的名字被偷了。”
    “一个偷窃者,将自己的名字,命名在了‘山神爷’之上。”
    “你的愚昧的信徒们,蠢钝的子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亲手抹杀了真正的信仰,让盗窃者夺走了一切。”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白岐玉就明白了霍传山想说的事情。
    太岁之所以成神,是因为人们“相信”他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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