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注意自己的身体,陛下还劳你照顾呢,”裴媛君似乎说得语重心长,眸光却漫不经心地飘飞,望见桃林之侧安静站在溪边的一位红裙少女,不由沉吟片刻,问茜虞,“那可是苻景略的女儿?”
    茜虞取过侍女捧着的名册,翻开阅罢,道:“正是,此女名叫苻子绯,今年十八了。”
    “这么好的女儿,苻景略竟留她到十八?还未许配人家么?”
    “听说未曾。”
    裴媛君轻轻点头,含笑道:“此女着实不错。”
    茜虞亦是赞同:“确实,苻家女公子不仅貌美,性情亦很沉稳温和。”
    裴媛君若有所思,看了看明妤,慢慢道:“陛下的妃子,正该这等的人物。”
    妃子?明妤闻言一惊,转眸正见裴媛君盯着自己,忙收敛了神色,微笑道:“苻家妹妹是极好的,之前在宫宴上与臣妾聊过几句,是个温柔懂事的女子。”
    “皇后也很懂事,”裴媛君笑容满意,道,“这般的大度,才不愧一国之母,哀家从此也就放心了。”
    明妤笑了笑,垂眸望着自己紧紧握在一处的双手――她到此刻才明晓,难怪今日的百花宴太后这般的慎重其事,原来却是为了给陛下挑选妃子。
    而他,也该是知道的吧。
    明妤叹息,她今日本就有些魂不守舍,此刻心里更是茫然不辨酸苦。自从大婚之后,身为他的皇后,这样的局面不是早该得知的么?可是,大婚那日的誓言犹在耳畔,“朕会一直陪着你”――天子的一诺,竟是这般轻易便可淡忘的么?可怜她却信得真。
    明妤紧紧阖目,缓缓沉下一口气,再抬头时,依旧笑意端庄。
    春日和煦,却照得人愈见懒散,裴媛君对着名册再勾了四个少女的名字,便合衣躺去一旁珠帘后的长榻上。
    .
    皇帝司马豫在谢澈的护送下迟迟而至,到了谷外闻得山间少女们嘻笑的声音,忍不住驻足,皱着眉一脸不耐:“怎么这么吵?”
    这个问题谢澈自是无法回答,抿了抿唇,没有做声。等入了谷,他目光扫过花间诸人,落在溪边那抹飘逸的红裙上,一时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地微笑。
    “晋阳!”司马豫见到山岩下淡黄宫裙的少女一人孤立,走过去道,“怎么一人站在这里?阿萦今日没来?”
    “萦姐姐还病着呢,怎能来山上吹风。”晋阳语气恶劣,不知为何一脸忿忿然,正胡乱撕扯手里的花朵。
    “那子野呢?他不是早该来了行宫?”
    “别提他了!”晋阳闻言更是恨恨跺脚,目中怒火四溢,扬臂指着桃林间,“皇兄,你看那个混蛋!”
    司马豫顺着她的指引望去,只见桃林间慕容子野绛袍张扬,正与数位少女玩在一处。司马豫微微一诧,想要笑时,察觉身旁晋阳刺人的目光,忙肃容道:“这小子确实不象话,都快赐婚了,还这么胡闹。”
    “是啊,是啊,”晋阳抱着他的手臂,恼道,“皇兄,我不要嫁他了,你帮忙和母后说。”
    司马豫点头:“你放心,朕这就去说。”
    眼看司马豫转身就要走,晋阳兀自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司马豫回头笑道:“你还有什么请求,是不是要朕再罚他一顿,降他的职?”
    “皇兄――”晋阳低着头,轻声撒娇。
    “朕明白了,你还是舍不得。”司马豫一笑,拉着她的手一起回到凉亭。
    “陛下终于来了,叫哀家和皇后好等。”见到他兄妹二人的身影,裴媛君这才从长榻上坐起。晋阳跑去扶着她走出珠帘,裴媛君望着晋阳寒若冰霜的脸色,失笑道:“是在生什么气,谁惹了你?”
    晋阳重重一哼,咬着唇不语,只盯着司马豫,目光灼灼。
    司马豫不得不转身吩咐谢澈:“去把慕容子野叫过来。”
    “是。”
    眼看谢澈健步离去,司马豫坐到明妤身边,接过她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柔声道:“朕今早离开寝殿时你身体还不舒服,现在如何了?”
    “还好。”明妤努力微笑,却掩不住脸色的苍白。
    司马豫握住她的指尖,只觉掌心所触一片冰冷,忙道:“你还是先回行宫休息罢,朕与母后说过话,稍后便去陪你。”
    明妤不语,抬头看了看裴媛君。
    裴媛君淡然望着蓝空白云,道:“既是身体真的不适,不要勉强,先去休息吧。”
    “谢母后。”明妤起身福了一礼,领着宫女朝谷外行去。
    .
    “陛下,你看看这个,”裴媛君将贵族之女的名册递给司马豫,“哀家为你已看好了五位姑娘,才貌俱佳,皆是万里挑一。”
    司马豫接过名册翻了一翻,不甚明白:“母后?”
    裴媛君微笑道:“陛下既已大婚,如今自然是名正言顺选妃的时候了。”
    选妃?司马豫有些失神,又看了眼手上名册,突然明白过来方才明妤苍白的容色下隐忍着什么,不禁一声苦笑。
    “母后,朕才刚大婚,是不是……”
    裴媛君悠然道:“不早了,江山社稷,子嗣为重。”
    司马豫怔了半晌,不再出声。裴媛君对茜虞道:“想必陛下方才没看清哀家挑的五位姑娘,所以这般不情不愿的,你去指给他看。”
    “是,”茜虞走到司马豫身边,温宛笑道,“其余四位先不说,单说尚书令大人的女儿苻子绯,却是太后和皇后最中意的姑娘,陛下你看,便是站在溪边,那个穿着红裙的女子。”
    司马豫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溪边,红裙绿裙皆似过眼云烟,他正要婉言拒绝,却见慕容子野和谢澈早已立在亭外,一人是神情吃惊,一人却是面容无色、薄唇发青。
    司马豫心神隐动,放下手里的名册,唤道:“子野。”
    “臣在。”
    “你和晋阳的婚事,慕容王妃可曾与你谈过?”
    “是,母亲说了。”慕容子野看了一眼晋阳。晋阳此刻早忘记方才的怒气,听到自己的婚事,羞得脸颊烧红,只顾躲在裴媛君怀中。
    “那就好,”司马豫请示裴媛君道,“母后,那朕这两日便正式下旨赐婚。”
    裴媛君抚摸晋阳纤柔的肩头,笑道:“好啊。”
    “等等,”慕容子野突然下跪叩首,“臣有个不情之请。”
    裴媛君不以为意道:“但说无妨。”
    晋阳从她怀中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慕容子野,目光柔如秋水,小心翼翼的探究间别有几分紧张。
    慕容子野不敢与她对视,低着头道:“臣目前还不想娶妻,如果公主不嫌弃子野,那么请多等几年。”
    “你说什么?”晋阳花容失色,再顾不得矜持,转过身扑在裴媛君和司马豫面前,委屈得落泪,“母后,皇兄,此人狂妄至极,我不嫁了,不嫁了!”
    早知道依她的个性便是如此的局面,慕容子野在计划得逞的欣喜同时,更是三分心痛。
    晋阳虽非裴媛君亲生女儿,但她年少时母妃早逝,自幼便靠着裴媛君长大,母女之情在这样的深宫中是难得地纯粹而又深厚,面对她的哭诉,裴媛君只能一边柔声劝慰她,一边厉斥慕容子野。
    慕容子野此刻倒唯唯诺诺,跪在阶下,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司马豫暂且摆脱纳妃一事也是解脱,在旁轻松喝着茶,不时说上两句,却是不痛不痒的闲话。有时眼光瞥过一旁的谢澈,却见他早已恢复了常态,依旧是玉面清冷,淡然站在一旁,对眼前的一切置若无睹。
    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此人――司马豫抚着茶盏边缘,暗自沉吟。
    .
    百花宴上起乱之时,明妤已换了一身素青纱袍,戴了帷帽,在贴身侍女的陪伴下出了宫殿,避开人群,沿着商之先前让人送入宫中的地图,走往白马寺后山的僧舍,进入一间僻静的院落。院里槐树下摆着张竹简满满的书案,案前焚燃檀香。商之身着白色长衫,正坐在案后落笔疾书,见明妤到来,起身略施一礼。
    明妤颔首:“商之君。”
    商之转身推开门,道:“赵王正在屋里,皇后请进去说话。”
    “多谢商之君。”明妤匆匆步入,侍女在外又将门阖闭。
    商之在石阶上静站片刻,只觉里面毫无动静,叹道:“两位抓紧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他转身回到书案后,依旧整理着书卷。
    自从帝后大婚后,司马徽急急去雍州上任,明妤与他今日才得已见面,自是有些恍惚。司马徽静静站在窗旁,凝望那张日思夜想、却离自己愈见遥远的面容,亦是良久沉默。直到商之在外提醒了二人,明妤才回过神,对司马徽一笑:“赵王。”
    司马徽道:“皇后若有吩咐,其实书信一封便是,何必冒险与我私下相见。”
    “你不也冒险来了?”明妤嫣然一笑,道,“其实有些事,我想亲自问问你。”
    司马徽望着她柔静的眉目,摇了摇头,低声苦笑:“你是为了他?”
    “亦是为了你,”明妤道,“还记得在怒江上我说过的话么?我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
    司马徽声色不动:“如今没有人要伤害我。”
    “自然有。”
    “是谁?”
    明妤静静看着他,道:“你自己。”
    司马徽大笑转身:“皇后莫要开玩笑了。”
    “你知道我没有开玩笑,”明妤走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如今姚融与陛下的关系日渐紧张,你却左右摇摆,暧昧不清,迟早会被陛下引为大忌。”
    司马徽笑道:“皇后的意思是,让我违抗我的舅父,背叛整个姚氏家族,离弃整个乌桓胡族?”
    明妤直视他的眼眸,冷声道:“你当初不是为了你的弟弟连我都可以牺牲,如今该与他一同阵线的时候,你却迟疑了,逃脱了?”
    司马徽避开她的视线,叹了口气:“那不一样。若单单只为国卿一人的身份问题,倒也并非难以选择。陛下的外戚势力来自鲜卑云中,他如今想借着鲜卑的力量打压乌桓,这素与司马皇室的利益相冲突。皇后莫要忘记,我司马氏也是乌桓人。舅父之所以有今日的举动,亦是无可奈何。他和陛下之间,我不能选择帮助谁,也不能选择去对付谁,若是陛下觉得我在雍州刺史的位子上碍眼碍事,尽管剥夺便是,司马徽绝无半句怨言。”
    明妤恼道:“你明知道陛下想的并非如此。”
    司马徽冷冷道:“那他也该明白,宗庙之上那封血书密旨,也从来并非儿戏。”
    明妤一愣:“什么密旨?”
    “原来你们的所知,也不过其中一二而已,陛下毕竟是陛下。”司马徽转眸看了看窗外,透过雪白的窗纱,依稀可见槐树下那人修俊的身影,他叹息道:“独孤尚想要复仇,但只要听命陛下一日,便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复仇。”
    明妤蹙眉道:“什么意思?”
    司马徽道:“事关宗室秘密,我只能言尽于此。陛下将会是一个难得的圣明君主,这个我从小就知道。不过君王之道的阴诡难测,这个我也从小就了解。如今不管陛下是否猜忌我,我只能保证,若西北乱时,雍州不会派兵支援朝廷,亦不会逼师洛都、让陛下后顾有忧。若皇后和陛下还不放心,司马徽愿意卸职归隐,先帝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我……你以为我今日是替他而来?”他的话越说越冷漠,明妤气恼交加,不觉胸口憋闷的感觉再度袭上,这次不同先前,似乎胃里疯狂翻涌着什么,让她竟有作呕的冲动,忍不住捂住唇,推开窗扇,狠狠喘了几口气。
    “娘娘,你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侍女惊惶道。
    商之闻言转眸,目色在明妤面庞上流转片刻,上前按住她的脉搏,忽而神色一松,微笑道:“恭喜皇后。”
    “恭喜?”明妤收回手,在怔忡中恍悟,脸色瞬间暗淡得再不见一丝光彩。
    司马徽全身僵冷,心中顿时空荡生风,无所适从。他悄然后退几步,在四面袭身的刺痛下微微一笑,揖手低头,轻声道:“臣,恭喜皇后。”
    他的恭贺声传入耳中时,明妤全身的力气刹那似被抽空,木偶般站在窗旁,灵慧的双眸如今成了空洞的墨渊,沉沉无底。她在诸人的沉寂中扬起唇,慢慢戴上帷帽,将司马徽的容颜挡在轻纱之外,转身开了门:“我走了,你……好自为之。”素青的纱袍在早春的凉风里鼓飞曼妙,长带飘飘,宛如行云而去,却透着再不复返的决绝。
    司马徽望着她的身影,懵然得知,方才的那一刻,已是他们这一世最后的亲密。
    “赵王,”商之道,“你要何时离开洛都,尚好作安排。”
    “今日夜里便走,”司马徽对洛都已了无留念,望了眼商之,“独孤尚,你甘心么?”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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