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豫抬起双目,薄唇微扬,笑意并不舒朗。“确是极好的消息,”他合起战报,扶了扶额,烛光间黑瞳如墨,深邃难测,“朕怕是适才酒饮得太多,又逢好事连番而至,有些失态了。”
    他坐于御榻上沉吟一会,又道:“传命去西北,命拓拔轩领军暂守陇右,金城不须急夺,待赵王与车邪攻下斜谷关,三军会师,再一并剿灭姚氏叛逆,如此胜券才大。”
    慕容虔闻言却不动,轻轻皱了皱眉。
    司马豫道:“怎么?”
    “陛下,”慕容虔揖手禀道,“西北战马缺乏,粮草亦两月未按时到达。若不能速战速决,云中屯粮匮乏,鲜卑将士恐怕支撑不过半月。”
    司马豫微怒,低声斥道:“苻景略竟还未派粮至西北么?明日朝上朕会亲自提醒他。”
    慕容虔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垂首道:“谢陛下。”
    司马豫放下战报,端起茶盏抿了两口。茶汤苦涩,竟是好不容易才咽入喉中。一时之间,又想起件事,言道:“朕前几日听人说,鲜卑部这次之所以能战无不胜,皆赖军中从天而降的一位军师,白衣白发,虽是瞎盲之人,但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却是无所不通,堪称神人。”
    “神人?”慕容虔莞尔,“是谁这般谣传?陛下,那军师你幼时自当熟悉的,他是臣的兄长,亦是陛下十四年前的丞相。”
    “慕容华?难怪……”司马豫似恍然大悟,笑道,“朕许久不曾见他了。”沉吟片刻,道,“传旨命慕容华回朝,朕在治国军政上有诸多疑难,要求教于他。想当年父皇遗命令他为首辅,亦是叫他终身辅佐朕的意思。朕这要求,不算强人所难吧?”
    慕容虔摇头道:“陛下言重了,臣这便让人接兄长回洛都。”
    至此,北帝如释重负,君臣二人再至殿外,说了西北战报的喜讯。诸人闻之恭贺不迭,玉台上又是一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夭绍归座后,望见商之手边的锦盒,想到方才她转头时恍惚是看到裴萦与他在一处说话,心念一动,一时的喜极仿佛是身置云霄间,轻声问道:“那……是血苍玉么?”
    商之怔了一下,点点头:“是。”
    “我……我看看。”她虽勉力克制着激荡的情绪,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伸手将要拿过锦盒,不料商之却忽然将锦盒按住。夭绍抬起头,身旁宫灯明亮,两人距离又如此之近,她看得清楚,他的面色比之先前大有异常,竟透着些许青白,连那双一贯清冷刚毅的凤目,此刻也凄茫黯沉了几分。
    “怎么了?”她看着他,心底隐约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眸间渐起忐忑无所依的慌乱,“是不是……”
    “不是!”商之将视线瞥过一侧,淡淡笑了笑,“宴上就不必看了罢,明日路上再看,好么?”
    “……好。”夭绍慢慢掉开视线,望着面前杯盏,神色怔忡。
    商之忽有些不忍:“夭绍。”
    “嗯?”她回首,目光明亮,期翼地看着他。
    他却一时什么话也不说,只轻轻握住她放在锦盒上、一直在发颤的手。肌肤相触,才知彼此的手掌都是一般的冰凉。两人对望着,夭绍眸中的光亮慢慢暗淡,却仍紧盯着他,最后一丝光泽沉淀在她眸底,固执不消。
    商之抿了抿唇,低声道:“血苍玉只剩下了一枚。不过你放心,雪魂花仍能救活,只是药效减弱……只要阿彦戒了他现在吃的药散,或能……再活数年。”他握紧她沁满冷汗的手心,又道:“事情并未至绝境,至明年初春,燕然山的雪魂花定然再生了,我们还有希望……”言至此处,忽觉不对,望着面前少女刹那苍白如雪的面庞,急道:“夭绍,你听见我说话么?”
    夭绍不语,看着他,目光懵然,仿佛大梦初醒。
    “……听到了。”她轻轻点头,唇一张一合,却未吐出任何声音。只稍稍清醒,便觉心中的绝望已近撕毁人生的悲怆,而自己的身体更似自九天直直坠落般,顷刻间摔得骨骸四散、支离破碎,再不存一丝气力。
    阿彦,九年寻药,生死茫茫,期望、失望、而后绝望……不断轮回,不断折磨――你原来都是这般忍过的么?
    她忽地轻笑,幽然道:“希望?还能再希望么?”转眸望着锦盒,目光寒冷厌世,再无素日的光彩清澈。商之眼睁睁望着她一瞬偏执至此,仿佛一霎那,便是沧海桑田、紫陌红尘。看了她良久,将她的手松开,苦笑道:“如果连你都绝望至此,还有谁能鼓励阿彦,令他再生活着的期翼?”
    夭绍凛然一惊,慢慢扬起脸。商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他此刻要的,绝不是你带着绝望与悲痛回去。若你还能欢笑快乐,他即便病入膏肓,亦不舍离世。”他微笑道:“那样,我们便还有希望。”
    夭绍却无法再笑出,只觉目中酸涩难忍。她微微低下头去,双目一垂,泪水扑簌而落。
    商之轻叹:“这是宴上。”夭绍亦感觉周侧有探究的目光朝二人看来,忙侧过身,拭干眼泪,垂首握着杯盏,轻轻道:“尚,谢谢你。”耳畔,晚风吹过,他只低低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事已至此,自己又能如何――夜色愈浓,圆月西移,银光照入杯中,澄澄然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
    宴后,夭绍随明妤回紫辰殿。沐浴罢,见明妤寝殿灯火仍盛,想了想,轻步走了进去。明妤晚妆清丽,正阖目倚在长榻上,自东朝随嫁来的两名侍女侍奉在旁,见夭绍来,轻声笑道:“郡主来了,晚宴闹了这么长时间,你竟不累么?”
    夭绍道:“不累,想和阿姐说说话。阿姐睡着了?”
    侍女们掩嘴一笑:“没呢。”
    那边明妤也已睁开眼,含笑望着她:“我便知你今夜一定要找我说话,一直等你呢。”言罢指了指榻边矮凳,让她坐下,又嘱咐两侍女道:“去前朝看看,陛下休息了没?若没休息,黎公公如今不在,叮嘱前朝的人多熬些醒酒养神的茶汤。”
    “是。”侍女领命去了。
    明妤拉着夭绍的手,笑道:“如何?你想和我说什么?”
    夭绍笑着摇摇头:“本想问阿姐如今过得如何,但看方才阿姐的叮嘱,便不用问了。夫妻之间举案齐眉,如此体贴周到,想来平时北帝对阿姐也是极好的。”
    明妤轻轻一笑,不置是否,言道:“你若没话问我,我却有话要问你。”说着审视夭绍的眉眼,见她双眸依旧微微泛红,柔声道:“你和云中王,是不是已私下定情了?”
    “什么?!”夭绍满脸通红,一时手足无措,解释道,“我和他只是……只是知已好友,阿姐莫要胡说!”
    明妤看着她竭力辩驳的紧张神情,目光略动,不知何想。过了一会儿,见夭绍面色红晕已褪,眸中却渐渐透出几分伤愁,心中不禁暗暗叹气。说道:“我误会不误会不要紧,但怕别人误会……北朝朝事正是晦深莫测的时候,你此时入宫,只怕陛下用意并不简单。若真的牵扯到相关利害关系,我却担心自己不能保护好你。”
    夭绍淡淡一笑:“这个阿姐倒不必担心,我明日便能回江左了。”
    明妤怔了怔:“如何得回?”
    夭绍道:“竺法大师正在邙山白马寺,婆婆有命我回江左的急旨给他。若他明日携旨来请我回东朝,北帝断无扣人于洛都的道理。”
    “如此……”明妤想了想,蹙眉道,“太后又为何会在此时来旨要你回朝?”
    “此事一言难尽。”夭绍叹了口气,便向明妤说了沈太后重病、敬公公乔装至北朝传旨一事。
    明妤听闻敬公公起初被慕容子野无辜押入牢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伸指戳了戳夭绍的额角,数落道:“太后一向最为宠爱你,如今病重,你不日日侍奉在旁也就罢了,竟关押敬公公一行人,真是……”见夭绍脸上亦有惭愧担忧之意,斥责之词终究没说出口,转而言道,“我却当真不知,若非云中王,这北朝有什么吸引你的,能让你半年不回江左?”
    问到此处,夭绍笑了笑,脸色微微发白,低下头去,却不肯再言语了。
    “罢了,”明妤素知她的执拗,收了口,缓缓自榻上起身,言道,“你既明日出宫,我连夜写封家书,劳你带给我父王。”
    “好。”夭绍站起搀扶住她,望着她还未隆起的腹部,脑中忽想起苻子绯昨夜的病容,不禁低低叹了口气。
    明妤瞥她一眼:“还有何事忧愁?”
    夭绍心下黯然,却又不愿在明妤面前流露太多伤感,勉强笑了笑,道:“我却是懊悔,不能守在宫里看我小侄子出世了。”
    明妤微笑垂首,手掌轻抚腹部,柔声道:“总有一日会再见的。”
    .
    次日朝后,司马豫正与裴行等人在文华殿议事,一时有内侍通传,东朝竺法大师手执沈太后懿旨于宫外求见。
    “竺法大师?”来者甚为不速,司马豫心起疑惑。然东朝慧方寺主持竺法、北朝白马寺主持竺深,此二人圣名满天下,不仅义理精深、悲天悯人,更因俗身皆出自两朝皇室,尊贵无比,天下无人敢待之不敬。更何况如今竺法携沈太后懿旨而至,虽来得鲁莽,司马豫却也无法怠慢,忙命内侍传竺法入前朝,避退群臣,自换了朝服,于文华殿正殿等候竺法。
    不多时,日色下遥见缁衣飘飘,一僧人缓步行在汉玉宫道上,身姿清绝脱俗。竺法与竺深虽为同辈师兄弟,却比竺深要年轻许多,颚下美髯低垂,眉清目秀,周身气度旷达,甚得东朝山水之灵毓。
    竺法慢步入殿,合十而礼:“东朝竺法见过陛下。”
    “大师请起,”司马豫扬手虚托,道,“赐座。”
    竺法不比竺深宝相庄严,行止尔雅斯文,然言词随性,却有江左名士的风范。此刻含笑婉拒道:“老僧为人所托而来,帝王贵胄之地,不便久留。只是我朝沈太后懿旨,须得老僧转交明嘉郡主。听闻郡主昨夜入宫,老僧莽撞寻到此处,未曾按朝礼觐见,还请陛下恕罪。不知陛下能否为老僧宣出郡主?老僧自于殿外等候。”言罢,便要转身出殿。
    “大师留步,”司马豫唤住他,“朕素日亦研究佛家义理,今日若能听大师亲自讲解佛经精妙,便是一刻,亦是受益无穷。大师请殿中坐。”说罢,转顾身旁内侍:“速去紫辰殿传明嘉郡主。”
    “是。”内侍疾步出殿。
    竺法微笑道:“陛下贵为万民之主,闲暇能修佛学义理,诚属不易。”言罢,欣然在御案下首落座,与司马豫讲解佛道,言词殷殷谦和,不过一刻,便让司马豫深觉佛法无边。
    正听竺法说到深刻玄妙处,内侍通传明嘉郡主宣至。司马豫遗憾道:“稍后再请教大师。”便传夭绍入殿。
    夭绍趋步至殿中,拜过司马豫,又对竺法欠身一礼,微笑道:“大师别来无恙。”
    “郡主有礼,”竺法浅笑颔首,将带来的懿旨递出,“此乃沈太后的旨意,郡主看看罢。”
    “是。”夭绍肃容接过,看罢脸上笑意尽去,眉目之间满是忧虑。踌躇片刻,转身朝司马豫深深一礼,轻声道:“陛下,明嘉想请辞回东朝。”
    司马豫皱眉道:“何事?”
    夭绍将懿旨呈上御案:“太后病重,宣明嘉南下榻边侍奉。”
    “如此……”司马豫望过卷帛上的字迹,目光落在最后章印处,半晌方慢慢启唇,“你准备何时启程?”
    夭绍道:“太后旨上令我见谕即回,明嘉不敢懈怠,想立刻启程南归。”
    司马豫手指敲击御案,斟酌良久,才道:“我朝如今战火频频,郡主南去一路恐有危虞。朕派禁军百人护送郡主南归罢。”
    夭绍看了看他,心中虽是无奈,却不得不点头应下:“多谢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独步江左的郗公子彦就要出场了……
    其实此人并未消失几章,不过因为我缓慢的更新速度,的确好像几个月没有见到此人了,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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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想说下周日继续更新的,不过过几天好像中秋啊,中秋加更吧:)
    ☆、明泉山庄
    午后车马齐备,夭绍于昭庆门前与明妤辞别。姐妹再见,不过一夜便分离,虽是预料中的事,但到真的离别时心中难免还会不舍。然而除却留恋,明妤心中却更有其它隐忧,宫门前握住夭绍的手,望了眼列队道旁、铠甲鲜明的百名禁宫侍卫,低低叹了口气:“你一路小心了,莫要再任性胡为,惹出什么乱子来。”
    夭绍微笑,伸臂拥住她:“阿姐放心,他们北朝君臣尔虞我诈,其实与我并无干系。三叔和敬公公都在城外等我,他们会与我一路同行,不会出什么乱子。倒是阿姐你,独在深宫,且是他国,才要诸事小心。”说到这,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待荆州战事结束,我再偷偷来北朝瞧你罢。”
    “为什么要偷偷的?”明妤失笑,柔声道,“陛下已答应我,待中原事定、西北乱平,便以续订盟约为由向邺都邀请我父王和少卿北上和谈。”
    “……这样更好,”夭绍琢磨了一会,松开手臂,望着明妤道,“不管如何,一年之内,我总还要北上的,到时再来见阿姐。”
    明妤见她神色异常,眉目间隐约又是如昨夜的怅惋之色,忍不住便要细问。还未开口,夭绍已微微一笑,挣脱开她的手指:“阿姐保重,我走了。”转身快步离开,走上马车。车旁两名侍女随即跟上车,将门扇关闭。
    “启程罢。”夭绍于车中道。
    车碾辘辘,百名禁卫高居坐骑上,环拥着那辆王青盖车,沿着曲长的沙石道,慢慢远去。明妤登上宫城高楼,目送良久,直到车马淡出视线,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宫。
    出了洛都城约莫十里处,敬公公与沐奇正等在途中。此行侍卫首领看过敬公公的腰牌,自无推诿他要求同行的理由。联袂上路后,一行人快马加鞭,欲在日落之前赶到南下的第一重镇庐池。未时过了枫岭之西,车马自平坦官道拐入崤山道后,山峰遮蔽日光,道路愈发崎岖,夭绍于车中颠簸不耐,索性戴了帷帽探身下车,于道旁驿站取了一匹坐骑,与众人策骑赶路。
    如此疾驰三个时辰不曾停歇,日暮之前,终走出了崤山道,于菱册道交汇的岔口,远望前方庐池官道笔直通畅,侍卫首领这才松了口气,下令人马稍歇。
    庐池官道一侧正是清波荡漾的洛水,旁有白堤长筑、绿柳成荫。夭绍牵了马走去堤岸,栓好缰绳让马儿饮水,自站在柳树下,手执一根细长的柳条,轻轻绕住指尖,默望着夕日下光色闪烁的长河,久久未动。
    “郡主,”敬公公从后悄然靠过来,手中以纱绸捧住几块饼饵,微笑道,“这里有些干粮,吃么?”
    夭绍转眸,看着他明显瘦削下去的面庞,心知他这几日在牢狱中必然不好过,歉然道:“敬公公,那日在云阁……”
    “多谢郡主将老奴从狱中救出来,”敬公公打断她,自拾起一块饼饵放入嘴中,笑了笑,“郡主不吃,老奴便先用了。其实这几日在牢中膳食倒是不曾亏待老奴,每顿还有美酒,只是奴牵挂着病卧榻上的太后,如何能有用膳的心情……”他叹了口气,缓缓吃罢饼饵,又感慨道,“今日便不同了,郡主肯与我回邺都,即便不饿,吃什么亦是可口的。”
    夭绍淡淡一笑,转过头去,望着眼前水色,忽道:“敬公公,我想问你一件事。”
    敬公公揖手道:“郡主请说。”
    夭绍目光略垂,将柳枝一圈一圈在指上绕紧,静静道:“婆婆的病,真的只能捱一年了么?”
    “郡主问这话,莫非怀疑祁某假此借口骗郡主南归不成?”敬公公脸色发寒,细眸微眯,盯住夭绍的面庞,言词缓慢道,“太后圣体关系社稷天下,孰人敢玩笑待之?去岁入冬,正逢殷桓动乱之时,群臣跪叩承庆宫外,铮言死谏,几乎把太后说成是乱世祸水,逼迫她交出虎符。那两日太后恰受风寒,经此一闹,昏厥榻上,云夫人连夜入宫诊治,方才将太后救醒。”
    夭绍闻言指间失力,柳枝一弹,无力松开。她蹙眉道:“虎符之事我虽听说了,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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