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阳城与出产铜矿的紫铜山相邻,?它是一座军事要塞,同时还是一处极为重要的冶炼场所,城南有一排排冶炼作坊。将苑囿里的越奴押往孟阳城,去做什么,越潜能猜到。
    “也挺好的,?能回家了。”樊鱼挤出一个苦笑,笑得挺难看。他本就是云越人,老家云昌县,回去云越故地的孟阳城,也算是回到故乡。
    无论是在采矿场里,还是在冶炼作坊里积劳成疾死亡,那至少还能葬在云越故土。
    越潜沉重地点了下头,唯有两字:“保重。”
    用力将樊鱼拥抱,拍打他的背部,越潜的眼神坚毅,那是无声的言语。
    仿佛在说:你要活下去。
    “阿潜,告诉常父我回去啦。”这次樊鱼的笑容,是真正的笑容,笑得绽出一个酒窝。
    他为奴多时,其实也已经看破,洒脱了。
    越潜声音喑哑,应道:“会的。”
    待在码头,目送樊鱼上船,大船离港。
    耳边尽是码头热闹的人语声和水声,越潜看到交易中争执的人,看见马车上贵族悠然自得的笑容,也看到大船上越奴的愁云惨淡。
    瞬间,仿佛四周都消声了,天地间只有脚镣的声响,沉沉的脚镣撞击大船的木质舱板,发出沉闷的铛铛声。
    越潜一动不动站着,直至囿北营的渔船离去,最终消失不见。
    那是越潜最后一次看到这艘运鱼大船。
    **
    箭系着细丝绳,射向空中的飞鸟,它抛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命中天空翱翔的一只白鹭,白鹭悲鸣一声,带箭从高空坠落。
    两名随从朝着箭落的方向追寻,钻进齐膝的荻苇丛里。
    昭灵低头见地上的线圈仍在转动,表明那只白鹭尚未死亡,还在某处扑腾。
    没再理睬这件事,昭灵放下丹弓,他身旁站着执长弓,却什么也没瞄准的太子昭禖,
    空中传来白鹭群的凄厉鸣声,它们见同伴中矢,纷纷惊骇四散,已经无法再猎射。
    太子悠悠道:“鸟伤其类,何况是人。”
    远方的荻苇丛中,出现一名随从的身影,他高举一只手臂,手上拎着一只白鹭,白鹭的长脖子耷拉,羽翼上有殷红的血迹。
    昭灵似有所思,问道:“要将苑囿里的越奴全部押往孟阳城,与维国的战事已经如此严峻了吗?”
    太子扫视湖面,见湖中心的沙沚有几只水鸟,不过距离太远不便猎取,太子眯起眼睛,仰望天空,说道:“和维国有赢有输,还是老样子。”
    “这些年偶尔会发生越奴伤害主人的事,父王听信妄言,认为越奴聚众就会谋反。苑囿有越奴三百,数量是不少,要说他们有能力谋反,那是笑谈。”
    太子和昭灵往前走,边走边说,两人身边都没跟随从,随从本来要跟随,被太子一个手势制止。
    两人走至湖畔停泊的一艘小船旁,太子止步,对昭灵低语:“人老了,不比壮年,身边又总是围绕着一群俳优佞臣,终日听那帮人蛊惑,难免疑神疑鬼。”
    这说的就是国君。
    昭灵不安地看向兄长,他就怕父王犯了疑心病,哪天连太子也猜疑。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申家那个老头也差不多该回去养老了。”
    听到兄长悠然的一句话,熟悉的话语使昭灵的眉头顿时舒展,他道:“有申姬在,想让他回去养老,可不容易。”
    太子意味深长道:“是不容易,但也不是没办法。”
    两人不再往下聊,太子朝随从招手,示意过来划船,随从立即赶来。
    兄弟俩一同乘船,浮在湖面,还没靠近湖中沙沚,太子就叫随从将船藏进芦苇丛,他在里头观察附近的野鸭。
    一群野鸭在一片灌木丛活动,太子瞄准其中一只,将箭飞射。
    “嗖嗖……”
    线轴飞快旋转,羽箭牵着细绳飞向远处的灌木丛,箭落鸭群四处逃窜,一只受伤的野鸭带箭在半空飞扑两下,坠落在水里。
    太子喝道:“跟上。”
    随从快速划桨,划至落鸟处,用木桨将浮在水面上的伤鸟推至船边。伤鸟尚存一息,被随从捞起来,用力拧断脖子。
    太子和昭灵都擅长弓射,可谓百发百中,不过俩兄弟今日结伴出来弋射,只是一起出来散散心,闲谈,不以捕获多少猎物为乐趣。
    一个早上,太子与昭灵共猎得一只白鹭,两只野鸭。
    临近午时,天色突然阴晦,如同昼夜,像似要下大雨,太子和昭灵结束弋射活动,准备一同返城。
    太子往弟弟的马车瞥去,见御夫是卫槐,而不是那个终日跟在昭灵身边,形影不离的侍从越潜。
    不说两人形影不离,越潜显然还受到特殊的待遇,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其他随从要好。太子还有耳闻,越潜的地位如同家宰,他掌管库房钥匙,还曾负责监督修缮府邸的事,身为一名越奴出身的侍从,明显僭越了。
    昭灵对此人如此宠爱,很不寻常。
    太子问:“那人呢?”
    没说名字,昭灵知道问得是谁,回道:“另有事差遣他,没跟来。”
    其实并没有,只是不想让越潜出现在太子面前,免得太子又看他不顺眼,想处置他。
    昭灵那点小心思,在太子面前藏不住,太子直言:“阿灵,你保不了他几时。”
    两人已经走到马车停靠的地方,太子说出这句话时,昭灵正要登车,一听到兄长的话,他便抬起头来,慎重其事的说道:“兄长,我不管今后父王要将城中的越人发配往哪去,下达的又是怎样的命令。他是我的人,谁也不许从我手中夺走!”
    太子感到错愕,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他很快陷入思考,背靠在车厢里,目光落在弟弟身上。
    很不对劲,还是第一次看到阿灵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难道……
    **
    苑囿里的越奴被尽数装上船,他们沉默无声,蹲在船舱里,等待未知的命运。
    这样一艘载满越奴的大船,会沿着浍水向南而去,船将沿河行驶数日,并最终在章阳靠岸。靠岸后,会换陆行,这一段路才是最艰难的,需要翻山越岭,花费十余日,前往位于云越故地的孟阳城。
    从苑囿里驶出的奴船,在流域广阔的河中漂泊,像片孤叶,它孤零零行驶,沿岸只有寂寥。
    越潜独自一人,站在浍水畔相送,天上下着大雨,他站在雨中,引得船上士兵相看。
    拥挤的船舱,缺水少食,类似的体验,当初越潜被俘,押往苑囿的路途上曾亲身经历。
    水路这段还不算凶险,最难的是陆路,押运的士兵暴躁粗鲁,动辄打骂,日不得歇,夜里也不能好好休息。
    像牲畜一般被驱赶着前进,有些老弱根本抵达不了目的地,在路上便就倒下。
    这只是苦难的中段,最为苦难的是成为紫铜山采矿的刑徒,或者冶炼作坊里的奴工。
    恶劣的环境,高强度的劳作,那样的生活,比在苑囿从事捕鱼更为艰苦。
    仿佛能看见,紫铜山上的铜草花怒放,在风中摇摆着细嫩的腰肢,冶炼作坊里的铸火熊熊,火光映脸。
    矿洞的深处,是纵横交错的栈道,微弱的油灯照不清这深入地下的黑暗,打着赤脚,拖着沉重矿料的刑徒,在窄小的矿井里爬行,他们浑身漆黑,如同深洞里的老鼠,只看得见一双明亮的眼睛。
    船顺着湍急的河水向南驶去,船身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眼前。
    雨倒是越下越大,大雨倾盆,越潜浑身湿透,如同从河里被捞出来般,雨水冲刷脸庞,沿着衣沿流出小水柱,汇入地上的山涧。
    拉马车的马匹在大雨中萧萧鸣叫,呼唤主人,越潜登上马车,执住辔绳,赶着马车返城。
    城郊的土路泥泞难行,马蹄几次陷入泥坑,马车一度险些侧翻,等越潜将车赶回城,他也好,马车也罢,到处都是污泥,狼狈不堪。
    越潜没有直接返回城南府邸,而是前往西市的酒肆,他把马车交付酒肆的马奴,掷给几个赏钱,吩咐洗刷干净。
    马车安排了,人则泡在浴池中,从头到脚清洗。
    酒肆提供的服务齐全,本就是声色场所,自然也有能躺能卧的房间。
    越潜穿着一件衬袍,坐在食案前用餐,同屋中还有一名酒姬。屋内的食案上有酒食,屋中有床柜,一切收拾得舒适,像正经人家的房间。
    “吉士只是要妾烘衣物吗?”酒姬抬头,看向身后人。
    炉上罩着竹笼,竹笼上搭着越潜的一件锦袍,袍子已经拧过水,烤了好一会火。
    酒姬将竹筐上的锦袍翻上一面,继续烘烤,她心中疑惑,这名酒客到底什么来头,衣物极为华贵。
    “吉士第一次到这儿饮酒吧,看着面生。”酒姬对这名酒客感到好奇,不知不觉话就多起来。
    “不是。”越潜将手中的一杯酒饮尽,又倒上一杯。
    他以往到酒肆饮酒,从没叫过酒姬,这次是为了有个地儿,有人帮忙烘衣服,才喊来酒姬。
    烘烤衣服是个缓慢的过程,当越潜从食案前起身,过去炉边检查锦袍,锦袍只是表层看着干燥,伸手一摸仍带有水分。
    越潜将锦袍穿上,准备离开酒肆。
    酒姬见他急着走,袍子都还没干,打趣:“吉士家中应该有妻,夫妻恩爱。”
    妻子?
    公子灵吗?
    为脑中冒出的念头而感到心悸,越潜不语,转身走了。
    出酒肆时,已经是黄昏,回到府邸,天也已经黑了。
    越潜走进主院,刚迈过院门,抬头就看见公子灵站在二楼窗前,正在注视他。
    看那样子,是在等他,也不知在二楼站了多久。
    两人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站在低地,相隔不远,却似乎很遥远。越潜对公子灵点了下头,像似在说:我回来了。
    他去浍水畔送行樊鱼和其余苑囿越奴,这件事公子灵知道。
    夜深,越潜仍睁着眼睛,没有睡意,心事重重。
    一个姿势躺太久,身子一侧有些发麻,越潜换一条胳膊搂昭灵,不大的动作,带醒刚睡下的昭灵。
    睁开眼睛,见到越潜正在搂抱他,昭灵问:“你一直醒着?”
    越潜卧下,面向朝昭灵,他应道:“嗯。”
    一双温暖的手从被中伸出,摸向越潜的脸庞,昭灵凑上唇,很温柔的吻,像似在安抚。
    越潜没有回吻,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将昭灵揽抱,低语:“夜已三更。”
    再折腾一番,天就亮了,不想累着怀里人。
    两人交颈相拥,昭灵低语:“你闭眼。”
    越潜听话,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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