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想象越潜此时在拥挤,黑暗的船舱里,和他的族人们在一起。
    也许常父也在那条船上吧。
    昭灵清楚大船通往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然而越潜放弃优渥舒适的生活,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公子,要回城吗?”
    车厢外传来御夫卫槐的声音。
    昭灵道:“回去吧。”
    身靠在车厢,听着车轱辘滚动的声响,昭灵自言自语:“我编织了鸟笼,不也是将你放飞了吗?”
    恩情,赏赐,殊宠,就像一只笼子,想将这人囚于其中,最终,还是只能放手。
    我俩,这算是两清了吗?
    载有越潜的大船沿河南下,昭灵乘坐的马车往反方向行进,就像两条背道而驰的直线,它们永远不会交汇。
    这个事实,真是令人肝肠寸断。
    河水奔流向前,河面上的船只如同一叶舟,船身被推动,被摇晃,船舱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越人到此时才敢发出声音,他们抱怨,哭泣,咒骂。
    越潜抱胸坐着,背贴靠舱壁,他在昏暗的环境里闭目,忍受身体的不适,黑暗中,仿佛看到一辆驰骋的四驾车,它越来越遥远,消失在寅都城门的入口。
    这几天早就习惯伤痛,此时感受到的痛感,并非来自体表的鞭伤,倒像是来自心脏。越潜手指在腰带上摩挲,摸到藏在腰带里头,一件小巧圆润的玉觽。
    常父见他模样痛苦,心中焦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快到有光的地方,我帮你看看伤。”
    有光的地方,是指舱门所在的位置,舱门上留有通气的孔洞,给船舱输入空气,带来有限的光源。
    常父伸手去拽越潜手臂,见他不肯动弹,也没做其它反应,十分反常。
    毕竟是抚养越潜长大的人,常父从越潜身上瞧出端倪:不大像是因为伤痛,倒有些像是在难过。
    常父叹声气,说得无奈:“你啊,公子灵待你不薄,这又是何必呢?”
    虽然臭小子一声不吭,常父也能猜测到是怎么回事,越潜很可能是自己要求被流放,否则堂堂一国公子岂会保不住自己的贴身侍从。
    好好的公子灵侍从不当,宁愿被戴上脚镣,重新成为奴隶。
    不知道是该感到绝望,还是期许。
    常父此刻已经意识到,唯有回到云越故地,越潜的脚下才有根基,这一去多半是条死路,也可能是条活路。
    前路漫漫,未可知。
    昭灵返回城中府邸,见家宰已经从别第归来,并且他带来一把宝剑。
    双手将宝剑递上,家宰道:“昨日太子派人到别第送还佩剑,说是数日前,越侍将剑遗留在太子别第上。”
    越潜的佩剑。
    四天前,越潜被太子绑在树上鞭打,鞭打前还被除去衣物和身上佩戴的物品,包括这件佩剑。
    太子派人送回来,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昭灵赠送越潜的宝剑,于是归还昭灵。
    抚摸剑身,它光灿灿耀眼,仿佛是柄新剑,可想而知越潜平日里很爱惜它。
    当初赐越潜宝剑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昭灵道:越潜,从今往后,我要你用他护我周全!
    那时,越潜应道:是,公子!
    捧着沉沉的宝剑,昭灵心忖:越潜,你可真是言而无信。
    “另有一件物品,越侍让老奴转交公子。”家宰从衣兜里取出一样物品,用一块布包着。
    布中包的物品应该不大,一时昭灵也没想到会是什么,直到家宰打开包裹的东西——一件木质的蛇形项坠。
    “绳索断了,是被越侍自己扯断。今日老奴在门口送行越侍和士兵,越侍忽然回过头来,把脖子上佩戴的项坠扯下来,掷给老奴,还叫老奴交付公子。”
    家宰手中的蛇形项坠还连着一截长绳,断口不平整,绳索确实是被扯断的。
    认出家宰手中的物品,昭灵顿时懵了,家宰的手一直举着,见主人没接,才发现主人那副模样不对劲,似笑似哭,难以琢磨。
    家宰的手往前递,昭灵终于取走蛇形项坠,将它捏在手心里,捏得很紧,以致家宰担心会捏坏了。毕竟是木质的东西,材质低劣,不同于金玉。
    公子灵一手提越潜的佩剑,一手握越潜的项坠,孤零零往主院走去,他那身影是如此寂寥。
    别看公子灵年纪轻,做事却很果毅,家宰总觉他和太子俩兄弟性格是有些类似的。
    今日越侍乘船离开寅都,踏上流放路途,不说公子灵难过,即便家宰也感到惋惜。
    公子灵会难过属于人之常情,毕竟他和越侍是那种关系,家宰这般想。
    他如此年少,经历的事情太少,还需历练。
    人嘛为一件事能难过多久呢?对一个人又能执着多久呢?
    也许半年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午后时分,天空又下起雨来,还是小雨,家宰进入主院,请示主人晚餐要吃些什么,惊讶见到站在檐下的公子灵。
    他站的地方离屋檐较远,没能挡住雨水,相反雨水往身上淋,淋湿发冠和上半身的衣服。
    公子灵似乎是在看雨,又显得漫不经心,被雨淋了还不自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我终于还是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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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站在藏室的大庭院里,?昭灵发现四周的景物竟有些陌生,他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了。
    曾经有一段时期,昭灵总是往藏室跑,?因为那时,藏室里有一名叫越潜的奴工。
    过往如云烟般,让人回想起来,?已经是如此飘渺,不真实。
    “小公子。”
    听到唤声,?昭灵回头,看见守藏史景仲延就站在藏室入口,?他还是以前那副模样,一身熟悉的黑色官袍,脸上有把稀疏的胡须,?笑容很亲和。
    似乎景仲延一直是这幅模样,?昭灵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到十多年后的今日,?都没有任何变化。
    景仲延着急招手,?感到惊讶:“还真是小公子,快进屋来,?外头下着雨。”
    雨很小,以致昭灵没留意天空飘着雨,这几日都是阴郁天,?也习惯了。
    昭灵加快脚步,进入屋中躲雨,他在空旷的藏书室里找个位置坐下,扫视室内的书架,悠悠道:“还真记不起,?上一次过来是什么时候。”
    “公子从前年就很少亲临藏室,平时里需要什么书,会派遣侍从过来取。”景仲延不知道从那里拿来一块素色的布帕,递给昭灵,让他擦拭身上的雨水。
    “还真是,后来就总是派越潜过来取书。”昭灵接过布帕,擦去脸上的雨水,并擦了擦手。
    景仲延没接话,只是看着昭灵,看他将布帕搁放在书案上,朝书架走去,在书海驻足,浏览书目。
    越潜被流放一事,景仲延有耳闻,不过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波折。
    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帛书,昭灵回到书案前坐下,他将帛书摊开,进行阅读。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涉足藏室,昭灵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寂静而僻幽。
    见昭灵提起越潜,但显得很平静,景仲延这才搭话:“臣本以为,越潜不在流放的名单里。”
    公子灵宽厚仁爱,对自己的贴身侍从肯定会伸出援手。
    说是流放,其实跟宣判死刑差不多,景仲延很清楚流刑的残酷。
    手指轻轻抚摸帛书,昭灵喃喃道:“我本想保下他,但他自己做出抉择。”
    要是别人听见这样的事,肯定感到很意外,哪有人会自愿舍弃优渥的生活,选择去当奴隶。
    景仲延陷入思考,捋了下胡子,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臣不感到意外。”
    “前些日子,越潜曾向臣请教学问,询问的就是长陵君与魏况的故事。”景仲延尽量让语气显得稀疏平常,并且着手整理自己书案上的物品。
    长陵君和魏况的故事,指的便是男子间的□□。
    景仲延敏锐察觉到,公子灵和越潜之间的关系,绝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
    长陵君宠幸门客魏况,导致一连串的灾殃,遭人诟病的行径,悲惨的结局,他们的故事一直被用于警戒后人。
    昭灵很惊讶,询问:“景大夫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景仲延回道:“那时公子还没搬入城中的府邸居住,越潜过来藏室取书,当日就我一人在。”
    “臣记得那日窗外开着辛夷花,大概是四月份吧。”景仲延望向窗外那棵辛夷树,它满树都是绿色,早就过了花期。
    昭灵垂下头,搁在书案上的手拳起,再没有往下问。
    原来,越潜在那么早之前,就在思考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从得知,越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离开。
    景仲延看向昭灵寂寥的身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在景仲延看来,越潜的抉择很理智。
    他受公子灵宠幸,留在公子灵身边,不仅会损坏公子灵的声誉,而且自己有性命之忧。
    斜风夹着雨,从窗外洒入室内,景仲延起身,将藏室靠南的一排窗户关闭,当他回来,再去看昭灵,见他已经不在藏室。
    “公子?”
    景仲延在藏室四周寻找,最终在后院发现公子灵的身影,他坐在门阶上,望着那间越潜曾经住过的旧库房。
    听到脚步声,昭灵没有回过头。
    景仲延发现昭灵手里握有一件蛇形项坠,那应该是……越潜的物品。
    挨着昭灵坐下,望向院墙外雨雾蒙蒙的桃林,景仲延缓缓说道:“每次越潜过来取书还书,臣遇见他,总会和他聊上两句。”
    “有一回,他突然问臣当年登上城楼,手执梧桐叶招魂的事,说是在下房听人提及。”景仲延见到昭灵手中的蛇形项坠,才想起这件事。
    昭灵猛地抬起头,神情错愕。
    捋了捋胡须,景仲延继续说道:“当时臣故意旁敲侧击,但他似乎不记得幼年遇见凤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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