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座矗立在街道边的门诊大楼,他仿佛被带回了五年前,回到刘丽亚时刻陪伴在旁的那段日子。
    走进门诊大门,旁边的志愿者递给他一份导诊图,里面有各科室的详细介绍,又热情地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来过这里了,于是问了心理抑郁病区怎么走。志愿者为他指路,又递给他一份心理健康的科普宣传单,说里面有自测题,有需要的话可以先自行测试下。
    他谢过对方,把科普单夹在导诊图里,去了杨主任的办公室。
    杨主任戴着金边眼镜,年纪约五十岁上下,还是他记忆中和蔼的样子。他上前主动介绍自己,才说两句就被杨主任打断了。
    “我记得的,周岩说完以后我就把你的病历找出来了。”杨主任笑着拍了拍陈洛愉的手臂,让他在会客沙发上坐下,转身给他倒了杯水。
    在他喝水的时候,杨主任把办公室门关上,在他对面坐下,问道:“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断药了吗?”
    最近他又开始吃帕罗西汀,有点不确定要不要跟杨主任坦白。杨主任有着多年临床经验,一眼就看出他这几秒的反应是怎么回事,于是换了种问法:“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当年你一进来就是我接诊的,很多事都还记得。”
    “嗯,我今天来主要也是想了解当年的情况。”
    杨主任点着头,听陈洛愉继续说下去:“杨主任,我是怎么被送到这里的?”
    杨主任调出系统内的病历,确认完才道:“你母亲说你是在家里犯病,当时你们自行来的医院,没有救护车记录。”
    陈洛愉又问:“我母亲是怎么说的,您还记得吗?”
    关于病史这一块,病历上有记录,因为是陈洛愉自己的病历,杨主任就让他过来看屏幕。在他看到【患者体表软组织有轻到中度不同程度的挫伤,主要集中在双手腕部,腰臀部以及两侧大腿和双脚踝等部位】时,他下移鼠标,看到了当时拍的肢体部分照片。
    住院那段时间他的记忆很模糊,主要是因为精神状态很差,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所以此刻完全不记得自己身上竟然有过这些伤痕。
    而他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些青紫色的伤痕应该是被束缚带之类的物体勒出的痕迹。
    他皱眉看向杨主任:“我母亲有没解释过伤痕的来源?”
    杨主任回忆了下:“你母亲说你犯病时会自残,她没办法才把你绑起来。”
    精神病院接诊的病人大多都有自残倾向,因此不同于普通医院,在报警这一块上他们有另一套审核。当时陈洛愉的情况不构成需要报警的标准,医院就按正常流程接收了。
    不过杨主任提起了另一件事:“刚入院的时候你有频繁呕吐的症状,我给你做了脑ct,发现你一侧海马体受损。”
    杨主任拿过鼠标,继续下拉病历,指着一张脑部ct扫描对陈洛愉解释:“当时你的病情比较反复,你母亲很着急,在我第三次问诊的时候才不得已告诉我,说你送医前在矫正中心待过半个月。”
    “什么?”陈洛愉疑道:“矫正中心?”
    杨主任指给他看第五页备注栏的说明:【患者母亲口述,患者在送医前曾于某矫正中心内接受过为期十四天的轻度电击以及催眠治疗,目的是作用于矫正患者的性取向。】
    看完这两行字,陈洛愉的脸色骤变,右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见他这样,杨主任就猜到这些年他母亲都不曾与他沟通过这件事,想起当年他母亲的懊悔以及再三叮嘱,杨主任也觉得遗憾。
    在现有政策及大众固有思维的影响下,那种从专业方面来说完全不正规的矫正中心却在民间悄然开花。很多家长在寻求常规治疗途径后发现无法达到预期目标时,便会相信这些所谓的矫正中心,将子女或亲人送进去,希望以此能扭转各种类型的‘叛逆’。
    杨主任在临床待了二十多年,见过很多有着刘丽亚一样想法的家长,也收治过不少像陈洛愉这样的‘病患’。
    他们原本都是身心健全的人,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表现出不同于主流价值观的想法和行径,最后被亲人送去‘治病’。运气好的,可以在保有自我的前提下与社会和解,但多数人都做不到亲人期盼的理想状态,要么就是精神或心理出现异常,要么就是生理出现疾病反应。
    从杨主任的角度来说,陈洛愉算是不幸中的少数幸运儿。
    他经历了为期半个月的不正规治疗,虽然出现了后遗症,但他母亲能及时认清情况,放弃继续矫正的想法。而他在住院一段时间后精神也慢慢恢复稳定,尽管记忆有损,但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不受影响,只要坚持服药看医生就终有康复的一天。
    在周岩打电话过来时,杨主任问过陈洛愉现在的情况,周岩没细说,只提起陈洛愉现在是急诊科医生。
    能做到急诊的临床医生,杨主任知道陈洛愉的病是基本康复了,否则他承受不了急诊的高强度精神压力。
    盯着陈洛愉发抖的右手,杨主任轻声提醒他:“深呼吸,放松肩膀的肌肉。”
    陈洛愉照做了,其实不需要杨主任提醒他,这套放松的动作早就刻入了肌肉记忆里。尽管他还不能完全控制住身体的反应,但他的情绪被压住了,只是开口时声音沙哑了不少。
    “您还知道些什么?”
    作为他当年的主治医,杨主任尝试过不止一次与他深入交谈,但因为他的脑部有损伤,很多事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刘丽亚又是能不提就不提的态度,杨主任没办法探知更多。
    “那您知不知道是哪家矫正中心?”
    杨主任叹道:“这个我也不清楚。”
    “理论上如果家属不肯说,我们没有办法去强迫。”
    将握紧成拳的右手松开,陈洛愉坐直身体,道:“我知道了,多谢您今天告诉我这些。”
    杨主任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见他的右手依旧没办法完全停止发抖,便问道:“刚才我问过你断药了没,你没有回答我,是不是还在吃?”
    靠到沙发椅背上,陈洛愉颓丧地点了点头。
    杨主任说:“我记得那时候你母亲是要带你出国读书的,后来有看医生吗?”
    陈洛愉继续点头。
    杨主任没有直接碰他的左手,而是隔空指着手背上的大号创口贴:“这个症状这么多年都没有缓解过?”
    用右手盖住了左手背,陈洛愉说:“其实在三年前就断药了,那时候也不会再抓手背,感觉整个人都正常很多,情绪也能控制住。”
    “后来是遇到什么复发的?”
    “最近记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才又开始吃帕罗西汀。”
    “那你现在有没有继续看精神科医生?”
    等待了许久后,杨主任才看到陈洛愉轻轻摇头。
    对他这种回答,杨主任是一点也不奇怪。
    精神科病人在经历了疗程并治愈后,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承认自己曾经患过精神类疾病,不愿被异样的眼光打量,更不愿影响到表面安稳的生活。因此在出现复发的症状时,很大概率都会选择自己偷偷吃药,或者在一些不够正规的途径问诊买药等等。
    这种做法很容易加重病情,杨主任道:“我给你做个检查吧?不管是不是选择在我这里继续治疗,至少先了解清楚自己的情况。”
    “你也是医生,该明白讳疾忌医可能带来的影响。”
    杨主任不想加重陈洛愉的精神负担,所以即便是这么严肃的话题,他也用很温和的语气来提醒。
    “暂时不用了,”陈洛愉站起身,“这两天感觉还可以。”
    杨主任想再劝他几句,被他打断道:“杨主任,今天您和我谈的这些,还有我在吃药的事希望您能保密。”
    杨主任道:“这个你可以放心。”
    医生都有职业操守,陈洛愉倒不是真的担心,他就是想交代一下:“特别是我母亲,如果之后她有联系您,希望连我来见过您的事都一起保密。”
    走出六角亭院区的大门,陈洛愉伸出手心,接住空气中稀疏的雨滴。
    刚才来时还是阴天,这会儿却下起小雨,路边的三辆流动摊贩车纷纷架起遮阳伞,他随意看了眼,发现中间那辆推车在卖椒盐馓子。
    摊贩的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脸颊上有两块常年日晒的红斑,这让他想起了陈飞麟的母亲。
    就像他联系不上高宇衡,没办法知道陈方文葬在哪一样,他也不知道陈飞麟家人的现状。
    当年出了那样的事,陈飞麟的家里应该很艰难吧。
    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有几滴雨水落在了眼角和嘴唇边。望着自己呼出来的雾气消失在灰白的天幕中,他伸手抓了一把,手心里空空如也。
    这种感觉就像他现在的处境,什么都抓不住。
    就算杨主任希望他尽快做个检查,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可他又能用检查换回什么呢?
    为了让他变成一个‘正常人’,刘丽亚可以狠心在那种情况下把他送去强制矫正。
    他真的是刘丽亚亲生的吗?
    不知不觉仰了太久,颈椎酸麻到视野开始发昏。他低下头,走到附近的一株树下,拿出手机找到陈飞麟的号码,但在按下去的一瞬间,他又记起了陈飞麟说过的话。
    要他保持距离。
    微微颤抖的右手拇指最后按下返回键,他点开微信,在陈飞麟的对话框内打下一行字。
    【今晚会回来吗?我们能不能再见一面?】
    到街对面买了两份椒盐馓子,陈洛愉坐车回家了。
    陈飞麟没有回消息,602室的门缝间也没有灯光透出来。他回到自己家里,把椒盐馓子当晚饭吃,又开了两瓶科罗娜当水喝。
    可惜椒盐馓子没有陈飞麟母亲做的好吃,科罗娜也没有陈飞麟调的酒好喝。
    洗了个澡后,他倒进被窝里,又看了一次微信。
    除了医院的几个群有新消息提示外,钟航,周岩和赵俊凡都找过他,可他一条对话框都不想点开。
    他只喝了两瓶啤酒,现在还不到九点,身体却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脑子也像醉了一样转不动。
    视线停留在置顶的一个对话框上,看着自己发过去没有得到回应的文字,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皮,闭上了。
    噩梦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他又站在被烧毁的出租屋前,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大火被扑灭了。他穿着睡衣,赤着双脚站在门外的污水中,前面不远处有一道瘦高的背影。
    那人低着头站在废墟中间,身上的t恤染满了污渍与血迹,右手臂被大火烧得皮开肉绽,左手指还在淌血。他认出了那是陈飞麟,吓得肝胆俱裂,但还来不及迈开脚步就被人拽走了。
    拉他的人也只露出一个背影,他看着刘丽亚最喜欢的黑白流苏长裙穿在这个人身上。在他激烈地想要挣脱时,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被绑在了床上。
    是那种特制的铁床,他的手腕和脚踝都有束缚带捆绑拉开,腰部与大腿也被牢牢固定住。他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无法动弹,头上被戴了特殊器具,然后有人打开旁边的仪器开关,一阵电流猛地窜进脑海中。
    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抽搐,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了,还有气味难闻的酸水不断从嘴里呕出来。
    他呛到气管,咳得肺像被针扎过那么痛,但这些难受的症状比起痛到要裂开的脑袋来说都不算什么。
    一直到他失去了意识,这种折磨才结束。然而不久之后,他又反复经历同样的折磨,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挣脱不出来。
    第二天他休假,没有闹钟的打扰,所以躺到快中午才清醒过来。起床时他头昏脑涨,手脚都是软的,脖子和腋下挂着冷汗,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站得起来。
    去洗了个热水澡,他的精神也恢复了些,到厨房喝了杯冷开水后,他去敲隔壁的门。
    陈飞麟还是不在,也没有回消息,又像之前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坐进沙发里,对着茶几上装着剩下几口椒盐馓子的塑料袋发呆。不知不觉坐到了下午,期间手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但没有一个是陈飞麟的。
    在沙发上昏沉沉地睡到太阳下山,一阵敲门声持续地响起。他不想动,直到敲门的人开始叫他的名字,又打他的电话,他才不得不爬起来。
    赵俊凡的表情很不满,只是还没开口就被他惨白的脸色镇住了。进门换了拖鞋,转身看到他躺进沙发里,赵俊凡走过去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陈洛愉一句话也不想说,就闭着眼睛睡觉。赵俊凡的手指贴在他额头上碰了碰,自言自语地回答:“体温正常啊。”
    在他身边蹲下,赵俊凡问:“是不是喜欢的人又打击你了?”
    陈洛愉还是没反应,赵俊凡便拉开他的被子:“今晚要给宋主任送别,你是不是忘了?”
    眼皮动了动,陈洛愉终于睁开眼睛,赵俊凡继续说:“他们都过去了,现在六点四十,你要是没心情的话我帮你找借口推掉。”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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