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一刻,叶臻带着青松坐在吴家糖水铺斜对角茶馆的二楼,面前放着一壶上好的空山新雨茶并一碟精致的荷花酥。
    茶小二见叶臻年纪轻,目光又一直落在糖水铺的招牌上,便笑着悄悄对青松道:“那糖水最是讨姑娘们欢心,公子何不排队买些来?”
    青松婉拒了茶小二的好意,余光始终落在糖水铺的门口。
    江州布政使陆鼎元有意安抚民心,下令从昨日开始复学复工复市,城中店铺有能力者降价两三成,并将每日宵禁延迟半个时辰,故而如今朱雀大街上人比往常还要多,时不时就有人停下来看热闹或是买东西。
    这吴家是老字号了,百年前祖上从南地迁至此处,所制糖水用的是独门秘方,老少咸宜,如今当家的二少爷是个头脑活络的,每隔几日便会钻研些新鲜样式,更有限量款引得人们争相购买。此时正是下工下学时,糖水铺门口排起了长队。
    那个传信的人,会混迹在其中么?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叶臻慢吞吞地抿着杯中的茶水,并没有下去的打算。她盯着糖水铺前那些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人,微微眯起眼睛。难道,那个人也跟她是一样的想法么?她挪开了视线,装作是看窗外的风景,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沿街各家店铺茶馆酒楼的二三楼能观察到糖水铺的位置。
    片刻,她微微拧了拧眉,视线回转到吴家糖水铺,放出了灵识,穿过那漆木雕刻的门楣,深入内室,只见一架鎏金漆木大屏风将室内的情形挡的严严实实。她再要深入时,一股大力猛地将她的灵识推了回来。
    叶臻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连忙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眸光沉了几分。她在思量许久,忽地搁下了茶杯,对青松说道:“我下去一趟,你在此处等我。”
    吴家糖水铺是岭南大屋制式,翻过镂空的院墙直接就是屋子的采光井,直通敞开式的书房。叶臻翻墙之前就察觉到了灵力气息,但却没有被阻拦,她心中便有数了,攀上了墙头,却没有跳下去,晃荡着两条腿,居高临下地看向书房中静坐在漆木屏风前的男人,勾起嘴角道:“既是要请我,何须这般拐弯抹角。”
    她说着,这才仔细端详起这个男人来。只第一眼,叶臻就蹙起了眉头。她跟着姜尧学过一点辨骨,故而眼前这张脸在她看来有些许的怪异,脸皮和骨点不能完全贴合,像是后面套上去的一样,而且这张脸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瘦得很厉害,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也不为过,宽大的锦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脖颈上骨节筋络毕现,似乎两根手指就能掐断。而且,他双腿自膝盖以下全都是空的。
    叶臻轻轻吸了口气:“你究竟是什么人?”
    “和叶小姐一样,一个死人。”男人轻轻地笑了,“叶小姐很谨慎,却还是来了,陈某有幸。”
    “你姓陈?”叶臻挑眉,“我想起来你像谁了。陈梁。”她说完这一句,又补充道,“我建议你不要称呼我叶小姐,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能保证身后没有尾巴。”她这么说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至少架势摆得很足。
    “君姑娘。”男人从善如流,也没有因为叶臻道破他这张脸的玄机而震惊,“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再费口舌。你既然来了,那便算我们达成合作。”
    “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威胁我。”叶臻笑容微微变冷,“陈公子,还是吴二公子?如果你诚心想与我合作,就不该以假面示人。”
    “假面?”男人略显僵硬的脸上竟然划过一丝苦涩,“君姑娘,若我说这就是我的真面目,你信么?”
    “你我之间,还没到谈信不信任的地步。”叶臻冷声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感兴趣。你既知我身份又知聚福记的事,可见与叶、萧、陈三家有关,你说你姓陈却又要扳倒陈家,陈崇绪对你做了什么,让你不惜背叛你的家族,冒险来跟我谈合作?”
    “君姑娘不着急戳我痛处,且先听听我的筹码。”男人眸中的痛苦之色只有一瞬,片刻便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望川楼血案,姑娘已知叶家通信渠道不可信,而我的身份,我的人脉,对你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叶臻淡淡道:“对我来说风险大于利益。你最好说个非你不可的理由。”她见男人陷入了犹豫,嗤笑一声:“若非阁下一开始就故弄玄虚,我如今还多信你三分。”
    “八年前十月十五那日在聚福记的是另一个我。”男人在这时飞快地说道。他的身体似乎无法适应,猛烈咳嗽起来。
    叶臻思索着他的话,忽地神情一震,微微绷起了脊背。她这时已经有些相信了,只是心里却仍是震惊不已。
    一个穿黑衣的侍卫从屏风后走出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抬起头,眼中似乎隐有水光:“君姑娘,你相信公子吧,他不会骗你。”
    平心而论,若是从前的叶臻,说不定还真会心软答应。她微微叹了口气:“你是说,你才是安宁侯世子陈震,外面那个是个冒牌货?”
    “那是他臆想中的我,他造出的我。不过如今,我才是个冒牌货了。”男人哂笑,他这时索性也不再隐瞒了,缓缓道,“我长得并不像陈崇绪,他一直怀疑我母亲对他不忠,从小便用我炼制傀儡。”
    “什么……炼制傀儡?”叶臻看着他那张酷似陈梁的脸,又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感到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外面有很多个……你?”
    “是谁都有可能。”陈震说道,“我只是他最初的实验对象。据我所知,他在各地建有多处隐秘的别院,里面关押着被他选中的人。他会改造他们的身体,做成符合他想法的成品,供他使用。最初是傀儡,外人一眼便能认出,很快就被他废弃了。如今做出来的东西与真人无异,寻常人难以分辨。”
    他说着,从书桌的抽屉内取出一只手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研究出这邪术的克制之法,只做出了这只手镯用于分辨真假。”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叶臻,“不知,这能不能算非我不可的理由?”
    叶臻一时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君姑娘,于我而言,母亲离去后,陈家早不是我的家。我拖着这副身子苟活,只想看到陈崇绪去死。只是我母亲不会想看到我弑父,我也不愿陈崇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他眼中终于透出一点疯狂来,“我已经没有机会堂堂正正审判他……我知君姑娘留着他,是想要在叶家平反之日向天下昭告他的罪行,可否,带上我的一份。”
    *
    叶臻回到茶馆时,手上多了一只成色上好的金镯子。她惯穿劲装,手上不带首饰,于是这只镯子便显得格外扎眼。她有点不习惯,又不由吐槽陈震做个东西也不知道低调点,生怕人不知道这上面有玄机。
    过来的一路上她已经把这镯子研究了个遍。镯子上面没有害人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功效。陈震说碰到傀儡人会发光,她也没机会试验真假。
    她坐回位置上,把手里提着的一碗玫瑰杏仁露递给青松:“尝尝?”
    青松接了过来,一眼看见她手腕上的金镯子,顿了一下,迟疑道:“小姐,究竟是何人?”
    “此处不方便说。”叶臻道,一面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两个字。
    青松神色一下子变幻莫测,终是没多说什么,默默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杏仁露,眉头狠狠一跳,怪异地看着她:“这……也太甜了吧?”难道现在的人都好这一口?
    “特别甜是吧,那就对了。”叶臻笑眯眯看着他,“我特意让多加糖和奶。”
    这眼神让青松有点发毛,他放下勺子,咳了一声:“小姐,你怎么去了一趟,就奇奇怪怪的。”
    “哦,没什么。”叶臻看他吃不下,也没说什么,自顾喝了一口茶,没有去动点心。那荷花酥虽精致,在她看来也偏甜了,不过给家里那位应该正好。这般想着,她招手叫来茶小二,让把店里各式的荷花酥都打包一份,送到百草堂去。
    “他的样子不像作假,只是我也不能全然信他。真或是假,去看一看便知。”接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又把镯子褪下来推到青松面前,“劳烦你再跑一趟,看看这个地方是否有能让镯子发光的东西。”
    青松最近接了不少这种莫名其妙又匪夷所思的任务,已经见惯不怪了,点了点头答应下来。给这位大小姐做事,虽则危险,倒是充满新奇的挑战,让他那颗已经压抑的心,重新又跳动起来。
    叶臻目送青松下楼离开,独自坐在位置上默默喝完了茶,把心中的思绪整理清楚了,才起身赶往归来山庄。
    有些事,她其实心中早有猜测,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罢了。
    最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早在叶臻让青阁去查叶家人的下落时,她就已经入了局。可是,叶臻一想到渔村重逢时的场景就忍不住为叶明找理由,也许他真的是有苦衷的呢?他那时看向她目光中的复杂中,也许也包含着一丝不忍呢?
    可是那又如何呢,人的感情终究是复杂的。每个人都会心存怜悯,只是每个人都要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孰轻孰重,个中煎熬,无从评判。
    叶臻也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她晓得叶家并不全然无辜,可至少她坚信叶鹤尧和江翊宁是问心无愧的。这是她多年来的信仰,绝不可能崩塌。这也是她的原则,她的私心。她宁愿怀疑所有其他人,也要证明父母的清白。
    有些事情,她必须亲口问问叶明。
    叶臻赶到归来山庄,往叶明家去的时候,正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往这个方向赶来。她隐隐听到他们在说:“……死人啦!死的可惨了!对,就是那个渔村来的……”
    叶臻心脏狂跳起来,连忙提速往叶明家赶,进门便踩到一堆血泊,是领居家的成成躺在那里,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汩汩流着鲜血。成成他娘赵氏抱着他正嚎啕大哭:“儿啊,娘害了你啊……”
    “还有呼吸,别晃他!”叶臻连忙止住她的动作,蹲下身来,屈起两根手指,运作灵力护住成成的心脉。她神情凝重,额头逐渐渗出薄汗。成成中的这一剑是含着灵力的,这灵力怎么有几分熟悉……
    不,不可能。
    叶臻暗自吐了一口气,手指加了几分力道。成成嘴角溢出一口血,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道:“寒姐姐……我这是死了么……”
    “没死,你好着呢。”叶臻勉力一笑,运起疗愈术修复着他的伤口,又喂他吃了身上带着的赤蛟藤,见成成脸色好转,这才收功。她让赵氏即刻带着成成回家去,紧闭房门,自己则提了寒光刀闯进门去。
    一进门,尽管早有行礼预计,她瞳孔还是放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叶明死了。
    他是会武功的,所以身上到处都是抵抗伤,鲜血流得满屋子都是。但没有明显的致命伤,眼睛大大睁着,看起来就是失血过多休克而死。屋子里家具、摆件碎了一地,没有碎的上面也全是剑风扫到带出的划痕。看得出,这里发生了激烈的搏斗。
    最关键的,这剑风看上去分明就是玄月剑法第十重吴江月落。而屋子一角还站了一个人,那人慢慢地转过头来,正是玄天承。他手中提着玄月剑,剑锋上沾了大片的鲜血,正一滴滴,缓缓地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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