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一出了大门,便总觉得自己是在耽搁功课。
    眼下虽到了七月里也未见暴雨,周秀才也屡次宽慰他道,只要他能安稳考完,院试必定能过,但穆空青心里惦记着小三元的位子。
    他总觉得拿不到小三元,就白瞎了前两次的好成绩,于是便一头扎进了学海中不肯出来,谁拉都不好使的那种。
    今日若非得了李家被判的消息,穆空青也未必能得这般开朗的心境。
    他等了许久,也猜了许久的结果,终是在这天尘埃落定。
    这样的好心情,即便是穆空青收到了沈墨的邀约,也没能打破。
    不错,今日出行,除了是因着李家的事有了个结果之外,也是因着沈墨向他递来了邀约。
    沈墨约他于今日在清溪县城相会,穆空青先前还有些意兴阑珊,可现下看来,沈墨怕是早已知道了消息。
    知他今日旬休,也知李家之事,必定会在今日之前有个结果。
    李家这事儿牵扯到清溪县令,现下出了判罚,清溪县城中必定会张贴告示。
    便是为了去看那告示一眼,穆空青都是要往清溪县城去一趟的。
    横竖都要往县城去,再加上先前沈墨几次出言相帮,便是知他必有所图,穆空青也不至于连见上一面都不敢。
    只是,若是沈墨此次与他相见还有旁的打算,穆空青也只能道一声抱歉了。
    先前同秦家搅合在一起那是误打误撞,也是无奈之举。
    后头他可不准备再掺和进这些争端里头去。
    穆空青转道和孙氏说了一声后,便同周勤一道上了路。
    不过,这世上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穆空青刚刚还在心底念着须得稍加防备的人,转头就和他在城门口碰上了。
    城门口布告栏前站着的,那锦衣玉带仪态不凡,一看便知是大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不是沈墨是谁?
    第48章 一个孩子
    穆空青本次来县城, 主要就是为了瞧一瞧告示。
    哪怕他其实并不大想见沈墨,但也没有到要避着沈墨走的程度。
    于是穆空青也没多犹豫,一拉缰绳便朝那人群聚集处去。
    穆空青倒是没有往里挤。
    他目力极佳, 便是在人群外围, 也能借着坐在马背上的高度看清里头的告示。
    “……官商勾结, 私营铁器, 罪犯不赦,夷三族……”
    夷三族。
    穆空青的手指不自觉蜷紧。
    夷三族, 大皇子可真狠啊。
    按大炎律令来说,私营铁器罪同谋逆,若无里同外族,便定满门抄斩之罪。
    满门抄斩与夷族不同。
    满门抄斩主杀成年男子, 七岁以下稚童及九十以上老人不杀,妻女没为官奴,且祸不及出嫁女。
    清溪县令一家他不清楚, 可李家是有不满七岁的稚童的。
    若只定满门抄斩之刑, 难保李家孙辈日后不会再来一出“伸冤”戏码。
    唯有夷尽父、子、孙三族,才是直接斩草除根的做法。
    “未曾料到你我竟有这般缘分。”
    穆空青刚看完告示, 沈墨便注意到了人群之外的两人, 并主动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同穆空青搭话。
    穆空青闻声望去,见是沈墨,也下马同人见礼:“沈兄安好。”
    沈墨回了一礼, 又冲一旁招了招手。
    穆空青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小厮牵着两匹马,正向他们这儿走来,想必应的沈墨带的随从。
    穆空青待人走到近前了, 方才问道:“不知沈兄今日相邀,是为何事?”
    沈墨却是哈哈一笑,坦言道:“我若说自个儿是被夺了案首之位,心中有些不服,这才想私下会会穆兄,穆兄又当如何?”
    穆空青却不欲同他打这些弯弯绕:“沈兄心中不服,却还是屡次出言相帮,这份胸襟叫空青钦佩。”
    沈墨的话头被挡了也不恼,反倒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久闻清溪县外有一碧秀清溪,曾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在此流连,清溪县也因此得名。此处人多嘈杂,不知穆兄可愿同在下共赏清溪,闲话一二?”
    清溪县外有条清溪不假,但也就是曾有几个不得志的落第学子曾吟过几句诗罢了。
    沈墨说这话,也就是随意寻个由头。
    穆空青横竖无事,身边还有周勤同行,便也应了下来。
    若是沈墨当真有所图,只要穆空青不接招,那沈墨说破了天去也是无用功。
    四人齐齐上马,向城外缓行。
    沈墨便当真如他所言一般,一路只是闲谈,半句都未曾提起过与他身后之人相关之事。
    穆空青本就是为散心,沈墨不提,他也乐得装傻,索性也随着沈墨乱扯。
    清溪县城郊的景色谈不上有多宜人,只是林间清凉,有微风传林而过,抚去七月的燥热,叫人不自觉便放松下来。
    沈墨不愧是大家子弟,虽未必曾行万里路,但各类杂书地志却是读过不少,有意与人相谈时,怎么都不会冷场。
    穆空青便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搭话,目之所及却是从前未曾见过的山间野趣。
    从前穆家村四周亦有山林,可那山林于穆空青而言,多是危险丛生之地,他从前还需为生计烦忧,自然也未曾以纯然欣赏的角度去看什么风景。
    后来他到了镇上,更是一刻都未曾放松过,再多或瑰丽或清雅的景色,都只能从旁人的笔下看到,自己却只是叹两句,并纯然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向往。
    旁人写诗作赋,皆是有感而发。
    而他写诗作赋,皆是当做任务。
    若是写什么排遣类的诗句,这样的烦闷心情也未尝不可。
    可他还偏要附庸风雅,去叹什么竹之高洁,梅之孤傲。
    这样做出的诗赋,不匠气才是怪事。
    如今再一思量,就连曾经穆家村外的那些山野,也成了他从未欣赏过的景色。
    穆空青忽然便感悟到了,何谓“诗兴大发”。
    只可惜穆空青根基太浅,旁人诗兴大发可作传世名篇。
    他的诗兴大发,却是憋了半天,只在心里憋出了个韵脚的修改方案。
    穆空青后头开始走神,沈墨也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二人到了溪边,沈墨才忽地开口道:“下月便是院试开考,不知穆兄可有意下场?”
    穆空青笑道:“怎的?沈兄这是在下战书?”
    沈墨也不否认,只道:“战书可谈不上,不过是与穆兄投缘,盼着院试之后,你我说不定有缘同窗。”
    院试取中后有秀才功名,若是学子有意,是可以入府学读书的。
    只是大炎文风鼎盛,有不少名声在外的书院,其内教书的不乏大儒。
    而在府学中担任教谕一职的,却多是论仕途并不得志,论学问又不够留在翰林院或国子监的落魄进士。
    甚至有些偏远府城,府学中的教谕还是由举人担任。
    是以,有志学子自然更想要去书院进学,而非在府学中混沌度日。
    沈墨所言自然不会是去府学。
    可若是要去书院,他又怎能肯定自己会同他一起入学?
    以传闻中沈墨的身家背景,考中秀才之后去国子监也不是难事吧?
    穆空青看沈墨毫不掩饰的等着他来询问的模样,却只像是没听出他话中之意一般,面色如常地应了句:“那便承沈兄吉言。能与沈兄这等人杰同窗,亦是空青的幸事。”
    忽视了沈墨错愕的表情,抬头看看天色,满目关切地同沈墨道:“清溪县城距离府城不近,如今天色不早,沈兄还是早些回去吧。今日相谈甚欢,空青便就此告辞了。”
    沈墨还没进入正题,就直接叫穆空青掀了桌子,自然心有不甘。
    他能今日一早就出现在城门口,摆明了昨日就是歇在清溪县城的,这会儿回哪门子的府城。
    可穆空青根本未曾给他留人的机会,说完话便直接走了。
    沈墨也只是个少年人,穆空青这么一走,他直接便愣在了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身后的小厮唤他,他才带着些许不可置信道:“他竟就这么走了?”
    沈墨什么心情,穆空青可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卡在这么个时间走的。
    穆空青的风景看够了,沈墨又同他闲扯了一路,眼看着便要图穷匕见,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
    瞧沈墨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穆空青便直觉不好。
    穆空青决意不再搅进那些事端中,却也不敢小看旁人将人拉下水的能力。
    万一沈墨哪儿真有什么让他把控不住的因由,岂不是又要给自己徒增烦恼?
    穆空青走得利索,倒是叫周勤对着他好一阵感叹。
    抛开沈墨这个目的不明的人,穆空青出来这一趟,也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他再去练起诗赋来,已然没了先前的苦大仇深。
    只是穆空青虽有些摸着方向了,这每日里的随机练习也不能少。
    所以穆空青照旧整日里抓着什么写什么,这回虽也还是匠气未脱,好歹里头的那股子艰涩意味不见了。
    还有某日随手写出的一首自嘲绝句,竟意外得了周秀才的夸赞,说他在看清自个儿这方面还算有些灵气。
    穆空青一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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