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域前方走来五六个男人,提着啤酒瓶吵吵嚷嚷从车旁经过时,极淡的烟草气味飘进车厢,她条件反射地想起他,想起昨夜的吻。
    送莫行尧回家时,他未再说一句话,开车时,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转头看他时,他却望向窗外。
    气氛恰到好处,她也没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他的情绪却毫无征兆地变得低落,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原因。
    当然,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她没问,也不敢问。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不说,她也从不多问。
    “初戈——”方苓的叫喊令她马上回神。
    她问:“怎么了?”
    “纸巾!”方苓右手在宝蓝色手提袋中乱抓一气,纸巾没摸到,倒是掉出来一袋零食和几本书,她慌慌张张地说,“谢慕苏说她想吐,你有纸巾——不,你先把车门打开!”
    “门没锁。”林初戈不慌不忙递给她一包纸巾。
    谢慕苏抬起软绵无力的右手,手指在车门上胡乱抓着抠着,方苓见状把提包一扔,伸长手打开门,两人像逃出囚笼般连走带跑地下车。
    林初戈也下了车,她们两人都喝了不少,神志不清,站都站不稳。而这一带治安差远近闻名,难保不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弯腰弓背干呕半天,只吐出一摊酸水。
    林初戈边轻轻拍着谢慕苏的后背,边环顾四周,嘴上道:“你们以后再彻夜买醉,就自己爬回去,别指望我来接。”
    正说着,就见一个人影由远至近朝她们走来,男人衣着褴褛,脚步踉跄,左手提着空酒瓶,右手在鸟窝般的头顶上挠了一挠,冲她们嘻嘻一笑,猝然拽下裤子。
    其他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方苓就飞起一脚,踹向男人的命根子:“有根牙签有什么好显摆的?!”
    她手臂一挥,结结实实地给了那男人一肘子。
    那乞丐便是想不到女人也会有这般的蛮劲,痛得浑身乱颤,一手掩着流血的鼻子,一手捂住裤裆,不住地倒吸凉气,啤酒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裂成满地玻璃碎片。
    几米开外有一对男女望过来,似是不想自找麻烦,很快就转过身去。
    谢慕苏脸皮薄,被晚风一吹人也渐渐清醒了,伸手扯扯方苓的衣摆,说:“行了,出了气就走吧。”
    方苓正在气头上,撇撇嘴又添了一脚,才不情不愿地放过男人。
    三人回到车上,方苓还在嘀咕:“只恨我警-察证没带在身上,否则要他好看。”
    前座掉落一本书,林初戈捡起来扔给方苓。方苓把书塞进手提袋中,然后拆开那袋零食,吹着风哼着小曲吃起夜宵来。
    黑色轿车如雷般疾驰而过,汇入车流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把两位好友送回各自的家,林初戈回到自己的公寓时,时间已过凌晨,她随手往cd机里塞了张碟片,在衣柜中翻找睡衣。
    明快悠扬的前奏过后,尖锐的女高音自白色音响流泻而出,接连不断地唱着:“年轻姑娘应该懂得社会上的各种花样,也要洞察恶劣勾当,是好是坏,看得清爽,还要学会狡猾伎俩,怎样才能被人爱上,假装欢笑,故作悲伤,简直像是真的一样……”
    床头柜上的手机倏然震动,她轻盈地走过去,瞟了眼来电人,胸腔闷得一窒。
    屏幕上闪烁的三个字瞬间将她击溃,她手忙脚乱地关上音响,颤颤巍巍拿起手机,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他的号码她早已烂熟于心,他回来这么久,他们默契得从没打过一通电话给对方。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喂。”
    那端似有风声,呜呜地吹了一会,才听他哑着嗓子问:“宣传的新闻稿你准备好了?”
    公事,又是公事。
    她不由得攥紧手心的浴衣:“一个星期以前就准备好了,莫总忘了?”
    他低低地嗯一声,通话结束。
    林初戈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布料,须臾,慢慢松开,她将手机连同睡衣一并丢在床上,趿拉着拖鞋走到cd机前,把整齐地叠成一排的唱片全都推倒在地。
    她直愣愣望着一地的唱片,复又蹲下身,把散落的唱盘归拢在一起,心里骂了句“有病”,骂他,也骂自己。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她脊背抵着床脚,向后仰着伸长手,捞起手机一看,还是他。
    “莫总还有什么事?”她没好气地问。
    “我在你家楼下。”
    她怔了怔,旋即笑起来:“请问莫总怎么知道我住哪里?不要说人事档案,我六月份才搬进这栋公寓。”
    他也笑,却不答。
    “你下来。”他咬词怪得很,似乎嘴里衔着烟,配合他独特好听的声音仿佛他就在她耳边低语,性感至极。
    她嗲溜溜地说:“不行,我要洗澡。”
    “那我上去?”
    “不行,我要睡觉。”
    他低低沉沉地笑,故作失望道:“我买了芝士焗番薯,还特意去定中的老街买了酒酿,真不让我上去?”
    她躺在床上,笑不可仰:“行,看在吃的份上,勉强让你上来。”
    她自小就爱吃甜食喝甜饮,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拉着他在大街小巷寻找甜点,从高档西饼店吃到街边小摊,一边吃一边喂他,他虽不爱吃甜品,却从没皱过眉。
    他还记得她的喜好,她的心甜得像泡在蜜里。
    她并未告诉他自己住在哪一层,门铃声却如期而至,林初戈连忙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玄关,打开了门。
    门外的男人扬扬手中的食物,林初戈接过打包盒放在桌上,转身从鞋架上拿出一双白色拖鞋,下一瞬拧着眉放下。
    她细声说:“你进来吧,我家里没有男士拖鞋,穿着不合脚不如不穿。”
    莫行尧也不客气,大步流星地走进玄关,客厅的摆设简约而整洁,家具皆是冷色调,稀稀落落摆着两张小沙发,四把高脚椅和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一只玻璃花瓶,瓶中有水无花。
    他解开西装纽扣,拣了一张灰色沙发坐下:“你回来时没有发现我的车?”
    她边喝酒酿边小幅度地摇头,酒酿搁得太久已经凉了,香甜的液体与软黏的圆子喝进胃里,她却觉得浑身都暖和。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哑声问:“你去哪了?”
    她挖下一大勺芝士番薯,说:“朋友喝醉了,让我送她们回家。”
    他忽然不作声,垂下眼睫观察地毯,卷曲的黄灰色花纹如同壁虎断掉的尾巴,密密层层爬满一地。
    她看在眼里,放下勺子,心想,就让她自作多情一回。
    “是女人。”她像是想起什么,嘴边渗出一抹苦笑,“我怎么会有异性朋友,又有哪个男人愿意和我做普通朋友?”
    他抬眸看她,眼睛深邃幽亮,闪烁着星星点点瑰异的光,灯光惨白,衬得他侧脸的线条明晰凌厉,如画家细致描绘的工笔画,多一笔轻佻,少一笔粗糙。
    她双腿交叠,歪斜地坐着,悠然道:“无论是交朋友还交女友,都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没有平白无故就对女人好的男人。所以我在想,莫总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他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不过寸步之遥,她伸直脚就能踢到他。
    他把玩着银色打火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机身细密的纹路,笑说:“我无偿做好人。”
    “说起来,我们回来时遇见了个露阴癖,幸好方苓反应及时——”她突然顿住,懒洋洋地睨他一眼,“莫总好人做到底,自我牺牲一下,给我洗洗眼?”
    她装作要解他皮带,他动也不动,脸上虽无笑容,眼底深处却似是含情带笑,两人对视片霎,反倒是她先红了脸。
    她收回悬在空中的手,霍地站起来,揾着绯红火热的脸迈步跑进卧室。她落败而逃,莫行尧很是愉悦,他吃定她也就敢耍耍嘴皮子,没有胆量真动手揩油。
    他举起手腕看表,一抬头,便瞧见她立在他面前,手中拿着那天的烟灰色西装,梗着脖子递给他,负气似的不吱声。
    他不接,长臂一挥勾住她的颈项,俯下身,微凉的薄唇在她白皙的耳根吻了吻。
    她耳垂渐粉,羞答答地别过脸。
    他双唇略微移动,紧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晚安。”
    ☆、第8章 微起涟漪(4)
    公司停车场停着一溜的汽车,品牌齐全数不胜数,颇有几分商贾汇聚一堂举办宴会时的排场。
    林初戈找了块空地把车停下,从后视镜中看见男人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
    她忙喊道:“莫总,等等。”
    莫行尧止住步子,视线在她脸上滞留一秒,便迈开步伐,脚下生风地出了停车场。
    装个屁,她暗骂道。
    提起黑色皮包,林初戈信手摔上车门,风急火急地追上他。
    “莫总,您真是一觉醒来就翻脸不认人哪。”她幽怨地娇嗔,把深闺怨妇演得活灵活现。
    他气定神闲地递给她一杯奶茶:“一觉?睡糊涂了?今天周一。”
    他的气息像一味香水,一闻到她就乱了套。
    她眼尾如钩月,眼底波光潋滟,不正经地说:“睡都睡过了,谁管是一觉,还是两觉。”
    他听着这容易引人误会的话,笑着摇摇头。
    像捧着着宝贝般将奶茶捧在手中,热气熏蒸,林初戈脸颊染上一抹淡粉,指了指领口:“领带歪了。”
    他微赧,忙不迭伸手理衣襟。
    她木着脸,心里笑他也会仪容不整。那条领带像是同他作对一般,越来越歪,她笑着伸出手帮他整理。
    “总经理,早。”犹如大风般从身后飘来一个女人,噔噔噔地在他身旁站定。
    莫行尧微微颔首,说:“早。”
    曲天歌娇羞地笑笑,眼皮子一掀,眱了眼林初戈,就当是打了招呼。
    林初戈垂眸与手中的奶茶对视,待曲小姐扭着纤腰踱进写字楼,才说:“她喜欢你。”
    他满不在乎:“喜欢我的女人很多。”稍稍停顿,他压低嗓音道,“林总监不也是?”
    他深深地望着她,她也不甘示弱地看他。两人的目光交汇于一点,好似银河中同一轨道逆行的两个星体,总会相撞,无法避免。
    她先笑起来,手伸进他的西装里,隔着蚕丝衬衫在他精瘦的腰上拧了一拧,腻声道:“莫总脸皮厚如城墙,鬼才喜欢你。”
    仿佛掐在他心口,他正想捉住她胡来的手,她却敏捷地抽回胳膊,让他抓了个空。
    她正色道:“莫总,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可不好。”
    他好气又好笑,自己没指摘她,她却倒打一耙。
    职员三三两两地走上台阶,莫行尧也不避嫌,神态坦然地同她一起走进写字楼。
    风言风语想必与瘟疫同根生,到了中午,就有好事者编撰出一场跌宕起伏的八点档——“拜金女抛弃旧爱又勾新欢”。
    群众眼中的“旧爱”自然是陆江引,可事实上,她的新欢和旧爱从来只有莫行尧一个人——更别提这“新欢”极有可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时而冷淡,时而温柔,对她的态度像舞台上的灯光,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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