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第一个阻拦,说姥娘有俩儿子三个闺女呢,哪里用得着一个外孙女显摆?要是跟着她住,那不是让人戳俩舅舅的脊梁骨?
    然后就是各种人情世故,论证她不能为所欲为。
    姥娘去世前的几年,她东忙西忙根本不能回来好好陪着,一直说等我有时间了,等我……可最后姥娘把她忘了,等姥娘去世她才惊恐地发现她没有机会了。
    她一边叛逆一边又遵从那些规则,以至于自己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最后只能远离,结果就是失去自己珍视的人,追悔莫及。
    今生,她再也不要留遗憾了。
    林妍越哭越伤心,仿佛把攒了三十几年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韩慕阳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他刚想跟姥娘说多亏林妍救了自己,然后就看林妍抱着姥娘开始哭。
    她……哭?
    实在是林妍给他的第一印象太彪悍了,跟鸟人一样把他扑进沟里,还问他能不能看见他,那印象实在太深刻,这辈子都忘不掉。
    刚才见面她又说要把那么大一口井给填了,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爱哭爱撒娇的小女孩子。
    这会儿她居然跟小孩子一样粘在姥娘身上撒娇哭泣,这反差实在是让韩慕阳有些惊讶。
    林妍哭了一会儿舒服多了,破涕一笑,“奶奶,你等我赚钱啊,我给你装假牙!”
    姥娘就笑:“成,你好好读书,考大学,以后工作了给我买。”
    姥娘身体康健,就是牙齿败坏得早,主要是三年困难期的时候吃不饱饭,她把粮食都给男人孩子吃,自己吃糠咽菜营养不良导致牙齿脱落。到七十岁的时候基本没有一颗好牙了。那时候大家都流行装活动假牙,直接往嘴里一套就能吃饭,虽然也不怎么好用,可总比没牙好。她跟姥爷说给姥娘装假牙,姥爷说什么“装啥啊,都七十了,还能活几年都不知道,装了浪费”。
    再过两年姥爷给自己装了半口假牙,却还是没给姥娘装,那时候说辞更变了,“都八十多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了今日不知道明日的,还装什么”?
    合着他自己可以装,老婆子装就白瞎了?再后来她想给姥娘装,结果牙龈萎缩也不适合佩戴假牙了。
    从70到99,又是一个三十年,姥娘也是那样被无视着。
    林妍想起来就心疼。
    林妍跟姥娘腻歪了一会儿,一转头对上韩慕阳似笑非笑的双眸,这才不好意思起来,她把韩慕阳给忘了!
    她朝韩慕阳笑了笑,想委婉地请他先回去,她乍见到姥娘实在是开心,不想管别的什么人和事儿。
    韩慕阳就跟姥娘说林妍救自己的事儿。
    林妍忙拦着他,“韩慕阳,可千万别再道谢了。”
    她让韩慕阳到此为止,既不用去她家道谢,也不用跟别人提,更不需要把她请过去道谢什么的,真的不需要!别人总跟她道谢,她又尴尬压力又大。
    韩慕阳明白她的感受,可能他也有点这性格,不喜欢和人太客气,真要报答表现在行动上就好,没必要一直挂在嘴上。
    姥娘知道怎么回事以后连连拍胸口,“唉哟,吓死人了,幸亏没事。可得感谢土地爷爷土地奶奶。”她双手合什念叨了一番。
    韩慕阳见林妍腻在姥娘身边,估计是不肯去他家的,那他也没理由继续呆在这里,他敏感地觉察林妍嫌他碍眼。
    还真是。
    既然韩慕阳没有她想看的书,那她就不急着去他家,她想和姥娘好好亲近亲近。
    等韩慕阳走后,林妍好好地在两间屋子里看了一圈。
    前世姥娘去世后她隔三差五就梦见这个屋子。在梦里她不知道外婆去世了,有时候和外婆说说笑笑,要带外婆去城里住,有时候姥爷也在,还有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睡醒了赤着脚四处去找他们,却怎么都找不到,直到自己哭着醒过来。
    现在真的见到了,不是做梦,她怎么能不激动?哪怕是做梦,只要不醒,她也愿意沉迷其中的。
    姥娘:“妍妍你看啥呢,就两间屋子有什么好看的,快吃点心吧。”
    林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能够陪着姥娘就是她最大的心愿,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帮外婆把被子拆完,放在筐子里,等有时间就去河里洗。河里宽敞,水多,既洗得开又不费水,就算家里有压水井,大家也喜欢去河里洗大件。
    时间差不多了,姥娘就要开始做午饭。平时一家子都去下地,她小脚行动不便就在家里带孩子做饭。她都是先给大儿子家做,做好以后再做老两口的饭。姥娘虽然小脚,可她很麻利,走路的小时候小碎步勤倒腾,手上活儿也快,都是几十年在家里做家务练出来的。
    林妍帮姥娘把大舅家的饭做上,听姥娘在那里急匆匆地拉风箱,她蹲下去握住姥娘的手,笑道:“姥娘,又不急,你干嘛咕哒咕哒的。”
    姥娘就笑:“习惯了呗。”
    林妍鼻子一酸。
    年轻时候姥爷带人下地,姥娘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孩子多事儿多,她小脚不便,有时候晌天了男人们下地回来她饭还没做好。姥爷就会杵着锄头开骂,说他们累了半天回家连口现成饭也没得吃,这女人在家里就带个孩子,整天这点事儿都干不好。姥娘也不回嘴,就“咕哒咕哒”地使劲拉风箱,把风箱拉得又急又快,就恨不得一下子把饭做熟。
    后来姥爷早就不骂了,可姥娘还是养成那个习惯,做饭的时候风箱拉不到一半就急着推回去拉出来,又急又促,让人听着就心急。
    林妍知道直接说让她慢点是没用的,只能说:“姥娘,你这么快,风箱就磨坏了,你得慢点,一下下来。”
    姥娘就笑:“行,我试试。”
    祖孙俩在笑声中拉着风箱,林妍看着尘埃在阳光里飞舞,就觉得不管前世受过多少苦,为了这一刻一切都值了,这就是她重生的意义。
    第9章 .投稿最好的礼物。
    过了一会儿,大舅妈和大姐从地里回来,林妍立刻过去问好。
    大舅妈个头不高,一头自来卷发,见面三分笑,看着十分和气。大姐24岁,皮肤白皙模样清秀,身材微胖,正谈婚论嫁的年纪。
    看到林妍,大姐很高兴地打招呼,大舅妈也很和气,问林妍家里都好,特意问问林媛考试如何。
    林妍都一一答了,乖巧又有礼貌,只是不像从前那样腻歪。
    大舅妈见林妍没像以往那样亲热地说话还有点惊讶呢。
    林妍小时候一直想跟着哥哥姐姐叫她娘,她怕人家亲爹娘有意见就给纠正了,小丫头还难过得很。林妍以前对她格外亲近的,就跟女儿对母亲一样撒娇。大舅妈知道是因为林母不待见她,而她在这里长大自然和这里人格外亲,有时候大舅妈觉得烦,大多数时候又觉得这孩子可怜。
    林妍压水给她们洗脸洗脚,这时候姥爷和二哥也回来了,大舅临时被人请去帮个忙,晌午不回家吃饭。
    姥爷比较内敛,见了林妍没那么亲热,招呼一声“来了”就管自做事情,二哥却比谁都高兴。
    二哥22岁,又高又白又帅,手巧勤快,跟着侍弄庄稼和牲口是把好手。
    他比林妍大五岁,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带着林妍跑出去野。林妍约莫记得五六岁那年冬天,他和玩伴儿带着她去南河下面野地里放鞭炮,结果干枯的茅草见火就呼呼烧起来,他们几个男孩子吓得拔腿就跑,她人小腿短跑不动,眼瞅着就被火烧到了,二哥跑回来扛着她就跑,两人一起摔在冰面上逃过一劫。
    虽然是在河边没引起火灾,却把她吓得晚上说胡话,大舅把二哥狠揍了一顿,姥娘和大舅妈则带着大姐给她叫魂。
    有没有用她不知道,反正就记得他们关心她,让她觉得生病也挺好。
    想起那些往事,再看看二哥开怀的笑容,林妍就觉得特别亲切,只是想起二哥后来的不幸,她心里又是一紧。
    饭做好了,两家人各自摆桌吃了饭。
    饭后二哥还想带林妍去粘知了玩儿,这是小时候的游戏,林妍的最爱,一晌午能跟二哥粘一大串。
    姥娘:“好不容易来这里歇歇,咱不去,二宝你也少去,快歇晌觉去,老大不小的还跟孩子一样瞎闹腾。”
    林妍也真的累了,毕竟背着包走了一段路,又搂着姥娘哭了一场,情绪波动很费力气的。
    她就爬姥娘炕上去睡晌觉。
    姥爷嫌屋里热,拿了草垫子去门楼那里吹过堂风睡。
    林妍和姥娘躺炕上,看着小时候熟悉的场景,是那个四方的大窗户,是那些她熟悉的年画以及泛黄挂灰的旧报纸,上面还有她画的美人图。
    她小时候的兴趣爱好就是画画,高中分文理科的时候还分了一个美术班,她想去来着,但都是学习一般的学生才去,而且学费很贵,老师和家长都不会同意她去的,所以她也就没提。
    她鼻端是姥娘洗衣服的肥皂味儿,姥娘身上熟悉而遥远的味道,还有那缝补过很多次的蚊帐,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又亲切,仿佛从遥远的记忆深处复活了,让她又安心又温暖。
    姥娘还像她小时候那样,用粗糙的手摩挲她的肩膀,然后一下下地给她摇着蒲扇,时不时地嗓子眼里还发出低低的哄睡声。
    林妍很快就睡着了。
    姥娘看她睡熟了就踮着小脚下炕,去跟姥爷等人悄悄把林妍救小韩的事儿说了,让姥爷用打纸钱的模子打黄纸。
    她跟姥爷悄悄说:“妍妍救了小韩,那司机死了,妍妍指定吓得不轻。这孩子打小就容易惊吓,回家以后也没人给她叫,指不定心里怕呢。你去路上找个僻静处,给那个司机烧一刀纸,让他可别来吓唬妍妍和小韩。”
    姥爷拿了黄表纸和火柴就出去了。
    姥娘则拿了几张在炕头烧了,求土地爷爷炕奶奶保佑孩子不受惊吓。
    烧完黄纸,姥娘又泼了点水,然后把纸灰扫了。
    林妍这一觉睡得深沉又踏实,就连外面狗叫鸡鸣、牲口叫、大家吆喝着下地的声音都没听见,前世她可是失眠很严重,一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的那种,就昨夜她刚重生回来,因为满腹心事都没睡这么踏实。
    等她醒来,大家都下地去了,家里静悄悄的就她和姥娘两人。
    姥娘拿了红纸在剪纸。
    姥娘手巧,掐辫子、剪纸都很会,谁家结婚贴喜字窗花或者过年都找她剪。除了喜字窗花等,姥娘还会剪各种图样,西游记、狮子滚绣球、水浒人物等,她能剪出故事来。
    林妍看得入迷,姥娘小剪刀灵活地钻来钻去,很快就剪出一个人物,瞧着……像门神?
    她从小就喜欢看姥娘剪纸,初中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语文老师投给作文选刊、市报民俗栏目,被录用了以后得了十块钱稿费呢。
    姥娘:“学啊,我教你。”
    林妍笑起来:“太难了!还是画画写作文容易呢。”
    不只是她,家里人谁也没学到姥娘的手艺,都没那个耐心,试想那么一张红纸叠一叠就剪出一群小人儿,得多精细啊,给他们一剪子下去,脑袋都掉了,别提抠眼睛还是嘴巴了。
    姥娘把剪好的钟馗、秦琼打开抹平,一沓子有四个,弄了一点浆糊,然后成对贴在门窗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林妍从小见多了也习以为常。
    她洗把脸就跟姥娘说去拜访韩奶奶,她想去寻摸几本杂志,哪怕有一个投稿方式就可以搞起来。
    姥娘叮嘱她,“你姨姥肯定留你吃晚饭,你就说心领了。咱不留下吃饭,不给添麻烦。他们家三房和你姨姥住一起,现在小韩回来,且有不高兴的呢。”
    林妍乖巧地答应了。
    结果她一出门,就见韩慕阳在不远处驴拉磨一样骑着自行车一圈圈地转圈。
    看到她出来,他两眼一亮,感觉被解救了一样,“林妍,我奶正让我请你去玩儿呢。”
    林妍忍不住笑道:“你就这么请?等着我自投罗网?”
    韩慕阳也笑起来,这不是有点不好意思么,他也怕乡下的大娘奶奶们,见了他问东问西不算,还想摸摸他捏捏他,让他避之不及。
    林妍明白他的难处,初中生都是这样的,怕见人,尤其怕见熟人,就怕人家问东问西,见到熟人都尽可能躲着走,以前她也这样的。
    从林妍姥娘家去韩家走路六七分钟就到,路上她就说起填埋大井的事儿,忽悠韩慕阳:“你聪明还见多识广,肯定听说过建设新农村的事儿,知道怎么劝大队干部安全为重。”
    韩慕阳:“…………”虽然知道她忽悠自己,可他居然并不反感。
    “上午我跟奶说过的,她也说很危险,还让大伯跟村长和书记说说。”
    韩慕阳上午回家以后想想那个大井的确危险,他看林妍当时小脸都白了,想必是真的害怕,那还是想办法填了好。
    林妍之所以让韩慕阳说,自然是因为韩爸的地位。村里的大队干部,都或多或少找韩爸帮过忙。虽然韩爸不会管这事儿,可如果韩慕阳害怕,他大伯和奶奶再说说,其他村民再附和一下,大队干部还是要认真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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