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村里一早到澹月河bbzl边捕鱼的村民不少,她们身穿粗布短打挽起裤脚便于在河水边行走。渔妇们背着鱼篓、手持鱼叉,“你家夫郎、我家娃儿”的聊得热络,见到璘琅后却齐齐噤声转而一种异样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打量着她,待璘琅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的面容便立刻骇得作鸟兽散。
    如此往复,璘琅终于忍不住走到其中一个左腿微瘸来不及走远的年轻女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村民回头见是她却比见了鬼还害怕,赤着脚站在水里浑身直打哆嗦,“容、容辛……”
    璘琅扯了扯嘴角,尽量显得和善一些,“容云是吧?我以为在这村子里我俩还算是朋友啊。”
    熟料,这和善的面容反倒令容云更害怕了,要知道容辛原本是个闷葫芦的个性,而村子里又传开了容辛“死”而复生的消息,怎能不叫人害怕呢。
    像是看出了容云的恐惧,璘琅猛地对着她龇牙咧嘴翻了个白眼,那可怜的村民就骇得一个后仰摔在了河水里。
    作弄完了“朋友”,璘琅好意地伸手拉她道,“你看这大日头下哪有什么鬼敢横行霸道?”
    容云一想也是,看着她朝自己伸来的手,却还是不敢握,愁眉苦脸道,“可是柳婶说那日看得真真切切的,你沉下去没多久就给黑水吞了。”
    璘琅知道这黑水说的就是那幽冥潭,而容云口中说的“柳婶”就是那日容辛救下的渔妇。
    也不知该怎么劝慰这个朋友,璘琅索性直白道,“容辛生来命硬,老天都收不走别说是黑水了。”
    容云信了这番说辞,遂苍白着脸勉强露出个笑意,伸手搭上了璘琅伸出的手,可下一刻又猛地摔开了她的手惊呼道,“嘶,好烫!容辛你身上怎的滚烫得跟火似的,是不是发烧了还不自知?”
    璘琅闻言蹙眉,拿手背贴了贴脸颊,冰冰凉凉的并不似容云所言,她又低下头看向腰间,伸手拿出那颗珠子,熟料还没等她开口,容云已经拿手遮挡住双眼哀嚎道,“什么东西这么刺眼?我的眼睛好疼!”
    这下子璘琅眉头一攒,飞快地就朝岸上跑去,待容云缓过神来放下手,河边早已没有了璘琅的身影。
    ~
    璘琅顾不得将渔具落在河边,一路喘着气奔回茅屋,就见屋子边上的树荫底下候着一对母子,见到她回来那女子很是欣喜地招呼道,“容辛,你回来了,也不多在屋里休养几日,一大早就去捕鱼啊?”
    来人是容辛救下的渔妇柳婶和她家的小儿子杏儿。
    璘琅生怕罔器会再误伤到周围凡人,不敢让她们靠近自己身边,语气生硬地对那柳婶道,“寻我有事吗?”
    柳婶受了容辛的救命之恩,自然看容辛怎么都顺眼,扯了扯身边的儿郎,示意他主动上前招呼。
    那叫杏儿的男孩年纪不大长相清秀,见了容辛还有些扭捏羞赧,躲在柳婶身后不敢说话,柳婶见了只好直叙来意bbzl道,“容辛,你救了婶儿的命,便是咱们一家的恩人,婶儿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这些都是自家养的鸡鸭、种的蔬菜,这几日便叫杏儿在家给你做饭照顾你休养。”
    璘琅摇了摇头,没有接受柳婶的好意,“凡人男儿未曾嫁娶,怎好到女子家中做饭。”
    柳婶带着小儿子登门谢恩,本就存了看中容辛做儿媳的心思,只不过被她这么一说破,倒显得有些进退不得的,“这趟你为了救婶儿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能回来,杏儿给你做顿饭当报答料想村里人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璘琅撇了眼柳婶揣着的篮子里头各式各样的蔬果肉食,拗不过心中对食物本能的渴望回道,“你们要报答便报答吧,只是我现下有事要外出一趟,你们做好了饭食也不必等我,回家去便是。”
    屋子让给了柳婶母子,璘琅揣着珠子却是往离村子最近的神庙而去。容家村附近唯有一间香火鼎盛的神庙,是村民们为了供奉水神禺彊以祈求出入平安渔获丰盛的。
    水神禺彊,字玄冥,乃统治北海之神。过去璘琅游经北海幽都山一脉,曾与这年轻神祗打过照面。说是照面,也不过是她以龙身徐徐翻过山脉,垂眸望见幽都山顶一神女伫立,人面鸟身,周身闪烁一团祥光。
    远远看着似乎是个和气的年轻神祗。
    璘琅在世间游历期间,遇到大大小小神祗不计其数,只是能给她留下印象的却不多。这禺疆能算是一个,概因她相貌出众如明艳少女,却动辄便能驱使一众万年大鳌前赴后继托举海上仙岛。
    此等反差总叫人印象格外深刻些。
    走进水神庙,璘琅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座赫赫威武的女神像,却万万没料到此处供奉的神像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面鱼尾模样。此像奇就奇在人面塑得十分逼真生动,掌握住了鲛妖一族眉眼浓艳的精髓不说,就连那对鲜少显露在外的尖耳也雕出了轮廓,此鲛身披云霞般飘逸的鲛纱,足下还踏着一条生有两首的龙怪。
    璘琅在这座与庙齐高的神像面前仰起头端详了许久,越看这眉头便皱得越紧。
    凡人没有机缘见过神祗真容,拿陶土凭空捏就神像自然是与神祗有千差万别的,只不过此鲛妖塑得有鼻子有眼,显然是有人错认了水神并将这误会延续至今。
    如今的鲛族这般避忌凡人,便是此处村民日夜供奉香火又能偿什么祈愿?正这般作想,那鲛妖神像背后忽而传来一声不善的低吼之声,像是某种动物在对敌人示威。
    没多久,眼前闪过一抹灰白身影,明明身量不大四爪落地之后竟瞬间幻化成人类的手足,身上盖着一件破漏单薄的道袍,竟是一个十余岁女童的模样,正对着她怒目而视、龇牙咧嘴。
    璘琅身形未动,微挑眉毛道,“山猫精?”
    “你是何人?为何身佩浊物?”
    浊物?是指罔器么bbzl?
    璘琅与她隔着不远一段距离,拿出腰间的珠子,对她好整以暇道,“什么是浊物,若你说的是此珠,是我在路上捡来的。”
    “捡来的?”女童疑惑地歪了脑袋,“你和她们不是一伙的?”
    “她们?”璘琅环顾四周,笑意盈盈道,“此处除了你我还有旁人么?”
    “她们说的是驭妖府的恶人。”女童直起身子,足下轻点,便一跃跳上了供奉神像的神台,步态优雅地绕过了神台之上的香炉和供食,稳稳地坐在了那头双首龙背上,“你既不是驭妖府的人,还是尽快将那浊物丢了吧,那可是会召来厄运的。”
    璘琅嘴角一僵,讷讷道,“你对龙族很是不敬啊。”
    女童惬意地舔着方才落地是弄脏了的爪子,闻言头也不抬道,“有什么关系,世间本就没有龙族了。”
    璘琅揉了揉额角,咽下一口气道,“山猫精,说说你口中的驭妖府吧,难道她们到过此处?”
    女童猛地抬头,没好气道,“区区凡人别一口一个山猫精,看不起谁呢,我叫阿苗,是地仙座下镇守此处的精灵。”话音一转,又道,“驭妖府的人年年都会来此处,尤其是那个掌权使还要亲自前来祭拜,你说好不好笑?”
    璘琅配合地笑了声,又把目光转到那鲛妖神像上,嘴里淡淡道,“不应该啊,驭妖府和鲛族不是仇深似海么?”
    阿苗闻言奇道,“你个凡人如何会知道驭妖府与鲛妖族五百年前的恩怨?”
    璘琅见瞒不过去了,只好简略道,“前段时候在海里溺水被鲛族救了,差点被当做驭妖府中之人诛灭了。”
    阿苗更有兴致了,“嗖”的一下跳到她面前,大大的瞳仁直直与她相对,“你还见过鲛妖族人?快与我讲讲,我在此处守了五百年,终日听那些凡人翻来覆去地念叨差不多的事,都快无聊死了。”
    璘琅眼底微光一闪,却是笑着点头,“你想听故事也可以,拿五百年前此地发生过之事与我交换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章
    许是时隔太久,山猫精阿苗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的,想到什么便说上两句,璘琅好不容易从她话中拼拼凑凑出了一个故事的雏形。
    五百年前,此地的确是水神禺疆的神庙,只是禺疆执掌整个北海大小事宜,凡间千千万万的水神庙便交由各地地仙看管。
    此地挨近大荒,百余年来许多妖怪经由此处进入凡间,犯下伤天害理的罪行,此地地仙为妖怪行径震慑纷纷逃遁,而凡人与妖之间的仇恨便不断加深,终于使得朝廷早年间开立的驭妖府派来第八代掌权使驻扎此地镇压妖族。
    掌权使带着驭妖卒乔装打扮化作此地村民,伺机降伏了一个又一个扰乱民生的妖怪,且因此处神庙毗邻周围村落,位置奇佳、风水又好,驭妖卒们便在水神庙里铸了一个大金炉,将捉到的妖带到庙前祭祀祝祷一bbzl番之后现剖其内丹,扔到金炉内炼制。
    山猫精阿苗因被地仙施了缚妖咒,周身妖气皆敛而逃过一劫,可因着与地仙约定不得离开水神庙,而饱受庙中妖怪生灵亡魂日夜哀嚎的袭扰。彼时的水神庙彻底沦为妖怪的人间炼狱,那景象至今令她回忆起来还脊背发毛。
    一天夜里,神庙里来了个长得异常好看的少年,据那山猫精描述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与瞳仁一色的墨绿纱衣,身姿挺拔,腰佩长剑。远远望去一头银色长发已然很是夺目,可近看之下他的面容却更令她惊为天人。
    肤白赛雪,唇若施脂,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双狭长如墨玉的眼眸,总而言之是俊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在偏僻山林里长大的山猫精从未见过这般气质脱俗的妖怪,只是妖怪毕竟是妖怪,就是再美丽落到那些驭妖卒的手里都是个死。山猫精忌惮着随时会返回神庙的驭妖卒们,不敢化成人形只能喵呜着连叫带比划得让少年赶紧离开这里。
    驭妖卒豢养了多条灵犬,但凡是嗅闻过空气中一星半点的妖气都能追踪到他。可无论山猫精如何阻挠,少年却还是不以为然,他扬了扬手中那柄缀着宝石的长剑,墨绿色的眼眸中自信满满,围绕着神庙中央的大金炉徐徐踱着步子,思忖着破开金炉的法子。
    驭妖卒的厉害,山猫精是见识过的。
    有一回她们追捕一只熊妖,不知怎的熊妖却直直冲着神庙的方向冲来,可就在半道上一道火红的身影从天而降,那女子剑尖直指熊妖横劈而下,无形之中仿佛施予一道奇诡的符咒将熊妖定在了远处,树林里接着又冲出四五名黑袍绣赤纹的驭妖卒蜂拥而上,默契十足地用淬以特制符水的绳子将熊妖手足捆起拖到庙前手起刀落利落地剖出妖丹。
    山猫精躲在神庙屋梁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只不过首当其冲那红衣女子见熊妖已伏诛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世间使用符咒降妖除魔的术士不在少数,可如那红衣女子一般将符咒使得这般出神入化却不多见。更令人胆寒的是她面对驭妖卒们生剖妖丹的场面时那无动于衷的神态,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审判着世间罪行。
    熊妖吃人为恶,驭妖卒便是以恶制恶。
    只不过眼前这少年,周身妖气纯粹得没有一丝污浊,山猫精便不忍看着他遭受那些残忍的手段。
    就在这少年试图跃上金炉、掀开炉盖之时,看守金炉的驭妖卒们回来了。山猫精暗中替那少年捏了把汗,只他却胆大无畏,见到驭妖卒竟不闪不躲。
    少年镇定自若的模样似是威吓到了驭妖卒们,她们没有立刻出手,双方无声地僵峙着。炉盖被少年掀起一条缝隙,热气蒸腾地往外蹿,金炉里是滚烫的符水,那热气中自然也混杂着符水之气,少年毫无防备地被灼烫了手掌,“bbzl铿”得一声炉盖重重落下,驭妖卒们对视一眼群起而上,迅速便与那抹墨绿身影缠斗在了一起。
    山猫精知晓神庙四周还有众多驭妖卒,一旦被庙中打斗惊动会迅速赶来支援,更遑论引来那嫉恶如仇的红衣女子,她心中焦急,喵呜一声便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以原身挠了其中一个驭妖卒措手不及。
    只不过才一会儿功夫,少年身上便已经多了几个血口,是驭妖卒惯使的刺刀所为,那刀刃同样抹了符水,使得妖怪身上伤口不易愈合,即便侥幸逃脱也会因符水自伤处渗透,轻则昏迷重则死亡。
    少年的动作果然迟缓下来,山猫精又替他拖住一个驭妖卒,这一回少年终于没再逞强,摆脱了最后那名驭妖卒后迅速逃脱了。
    受了伤的少年逃不了太远,身上被符水浸透的伤口隐隐作痛,更奇怪的是他周身法术也使不出来,只得趁着夜色摸进附近一个村庄,躲在了村子里一户人家后院的水井里。
    天亮以后,茅屋的主人回来了。沉在池塘底部的少年此时已经维持不了人形化作了一尾小鲛,他紧紧贴着水井的井壁,用墨绿色的长尾圈住自己的身子,他的手臂上及胸腹处有几道伤口,不深却皆已凝成深褐色。
    被凡人刺伤以后,他对凡人起了万分的警惕,屏息凝神地缩在井底探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是,好安静。安静得古怪。
    难道他的听觉失灵了?少年鲛妖不自觉地皱起眉,就感觉身下的井水忽然漾起波澜,井口处猛地一暗,却是一名女子半蹲在井口正朝里探望,眼神无波却令人发寒。
    少年鲛妖惊骇得寸寸尾骨都在用力,只是过了许久那女子却并未对他出手。
    茅屋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神庙里的驭妖卒追到此处正四处搜捕,突如其来的动静使得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鸡犬都开始吠鸣。
    混乱之中,他甚至能听到驭妖卒们在嘀咕着:“那小妖受了伤必定逃不远,一定就藏在这附近,分头行事挨家挨户去搜。”
    纵使形容狼狈,对凡人失去信任的鲛妖还是倔强地与女子对视,没有开口恳请她收留庇护。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不知为何独独此处茅屋躲过了那掘地三尺的搜捕,而茅屋的女主人明明发现了他却没有惊呼将那些驭妖卒引到此处。
    少年鲛妖不敢掉以轻心,茅屋女主人在漫长的静默之后终于思考出了该如何处置这位误闯而入的“不速之客”,她离开水井边,不多时拿来一根纤长结实的竹竿,缓缓朝水井里伸去。
    鲛妖后背紧紧贴着井壁,恨不得与井壁融为一体,只为了避开那根已经戳到井底的竹竿。
    一道清冷的女声自井口传来:“抓住竹竿,我拉你上来。”
    鲛妖下意识地抗拒,别过头去宁肯面对井壁装死。
    那女子又平静无波地开口:“你身上伤口若不用bbzl化符水,很快便会溃烂见骨,我不想弄脏这口水井。”
    闻得此言,鲛妖暗暗咬牙,他素来被保护得很好,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屈服。抓住竹竿之时,被金炉符水灼伤的掌心越发刺痛,好似一遍遍在提醒着他与驭妖卒间的仇恨。
    甫一出得水井,那女子脱下身上外袍掩盖住他的身子,那外袍鲜艳似火,与她冷若冰霜的面容全然不符。顾不得心下异样,鲛妖一手扯住红袍遮蔽身上伤口,另一手攥着竹竿,而竹竿另一端握在女子手中。
    鲛妖显出真身便无法在岸上行走,他靠倒在井口神色萎顿,身后墨绿色的长尾离了水也失去鲜亮的光泽。
    身着月白色里衣的女子一声不吭便将他打横抱起置于屋中,烧红炭火,打来清水,自腰间取出一块玄黑色的石头扔进清水之中,而那碗中清水不见污浊反倒越显澄澈。
    女子端着碗走到鲛妖身前,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帕道:“早晚用碗中水擦拭一遍伤口,三日后伤口就能愈合。”
    鲛妖目光被那玄黑色石块吸引,不由自主地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女子没有回答,她转过身留给鲛妖一个背影,径自从柜中取出一床被褥铺在屋子那头的角落里,静静地合衣躺下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鲛妖扯了扯身上红袍,蜷缩在充斥着陌生气味的床榻上,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取了布帕依女子所言沾水擦拭伤口,身上的伤口遇到水没有预想中的刺痛而是清清凉凉地起了镇定之效。
    躺在床榻上,鲛妖睁着眼不敢入睡。此时他万分懊悔没有听从母亲劝告,贸贸然就孤身一人来到凡间,既没有打探到法器的下落,还几乎使自己暴露在凡人面前,而这遭在凡间经历之事须得尽快回去告知她们,对凡人早做防范。
    入夜以后,月色朦胧,风撩山林,树影婆娑。
    女子倏忽间睁开双眼,仿佛感应到些什么,她身形一动自地铺上翻身而起,推开距离自己最近的窗户一个跃身就消失在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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