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冥界,灯元节素来是一个重要的节日,普通人家到了这一日,都要给孩子们准备糖果和红包,家家户户都会挂起形态各异的灯笼,商户小贩走街串巷,闹市街头漂浮着晶莹的灯盏。
    灯元节有多热闹,我并没有亲身体会过。
    小时候和爹娘住在一望无际的苍苍密林里,甚至不知道这个节日的存在。后来和师父住在傅及之原,灯元节那天若是他在家,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是他不在家,我一心一意只想等他回来,并没有上街凑热闹的心思。
    “街上有很多卖小吃的吗?”我抬头将夙恒望着,十分欢快地问他:“就像人界的元宵节那样热闹,有卖面具人偶软泥塑的,还有云朵一样的棉花糖,他们还会猜灯谜放水灯……”
    夙恒牵过我的手,倾身吻上我的唇,半晌后,他缓声答道:“冥界的闹市比人界丰富。”话音落后,他又淡声添了一句:“喜欢什么便买什么,走吧。”
    ☆、第59章 霓妆词
    酉时三刻,明月东升。
    几丈宽的长街上,锦绣云霞成堆,星火灯宵闹如沸。
    街边的酒肆茶坊里坐满了赏灯的客人,嬉笑声和喧嚣声交杂在一起,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清呖的鸟啼。
    我牵着夙恒的手走在青玉灵石砌成的道路上,薄暮的苍穹辽阔而深广,雪后的冬风肃冷又清凉,我的心里却像是融了蜜糖一样,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丝丝的感觉。
    “君上……”
    他声音柔和,应了一个“嗯”,又接着道:“叫夫君。”
    半空中浮起流岚彩灯,尘香映灯影,恍惚间似有鱼跃岭门,鸾凤光转,我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耳根也烧红了起来,极轻地应声道:“夫君。”
    他的指尖正抵着我的手背,缓慢磨蹭两下以后,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往后就这么叫吧。”
    夜风清露深,我将藏了一下午的荷包递到夙恒面前。
    那荷包的针脚细密,边角处是银线缝的慕挽二字,我用碧翠色的锦纱反复缝补了许多次,才在正反面都绣上了青藤连理枝。
    “昨天和你提了这个荷包……其实之前已经开始绣了,正好今天早晨绣好了,想等着晚上送给你。”我顿了一下,抬眸看他,忐忑地握住衣袖,“你喜不喜欢……”
    他闲立在积素凝华的夜灯下,轻浅的微风吹来,月影里的花海幻象也跟着起伏翻浪。
    “很喜欢。”他接过荷包,眸中有明亮的灯火,“也很高兴。”
    我暗自欢欣了一会,忍不住雀跃道:“你高兴就好。”言罢又抬步挨近他几分,含蓄地表情达意:“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他就势揽住了我的腰,背靠路旁长势繁茂的槐安树,将我直接按进了怀里。
    槐安树的枝叶极为繁茂,就仿佛是润过水的剔透翠玉,在满城灯火的照耀下泛着清雅的光晕,我脸上微红,试图掰开他搂在我腰间的手,“这里有这么多行人,他们会看到我们……”
    “我布了结界。”夙恒静了一阵,手中仍握着那只荷包,“他们看不见我们。”
    茶楼二层的雅座里,忽有几位看客站了起来,他们接连鼓掌赞叹出声,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灯元节的绚丽美景,惊羡到不能自已,折扇的木柄反敲在大理石栏杆上,引得我侧过脸远望了一把,怔然望见远方腾起了虚无缥缈的壮阔幻景。
    冥洲王城内最繁华长街有十七条,纵横交错若悉心布置的繁复棋局。
    今夜无眠,长街交汇处的闹市口,千盏明灯凭空悬吊,遍地铺满了朝云彩霞,广阔的天幕中垂挂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峦花海,在一片柔和的霞光月色中美得令人心悸。
    月华浅映,纷飞的流萤穿梭于落地霞云,像是点缀在花丛里的月白色蝶翼,夙恒挑着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揽在我腰间的手却放松了几分。
    良久后,他俯在我耳边道:“今日不是灯元节。”
    我反应不过来夙恒的话是什么意思,睁大双眼盯着那些琉璃夜灯和云霞皎月,天边的花海叠重万千,渐渐拢成了一只生着九条尾巴的白狐狸。
    路上最匆忙的行人也驻了足,不可置信地抬头观望着。
    我呆了一小会,抬眸看着夙恒,“我也不知道灯元节是哪一天,从来没有庆祝过这个节日……也没有将它记在心上。”又在恍然间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微的发颤:“今天是不是十二月初七?”
    夙恒抬手轻捏了我的脸,“今天是十二月初七,你的生辰。”
    我想到小时候过生辰,娘亲总要给我做一碗鸡肉羹,一勺一勺喂我吃完,我爹还会折几只纸蝴蝶,捏了法诀附在上面,放在草丛里可以玩许多天。
    太久没有庆贺过生日,我也快要忘记自己是在哪一天出生了。
    我定定将夙恒看着,眼中泛起一层水雾,“这些悬在空中的花灯,铺在地上的云霞,还有天上的幻景,都是……”
    他的目光与我对上,“也备了你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话中似有片刻的停顿,嗓音低沉勾人道:“都是我做的。”
    我的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
    心底像是有一块地方被化开,我扑进他怀里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他低声笑了笑,又吻了我的额头,“回去以后,我们在院子里种一棵连理树吧。”
    话音刚落,有清浅的凉风拂过。
    衔着一截连理树枝的翠灵仙雀欢啼两声,越过结界飞到我肩头,毛绒的小脑袋亲昵地蹭着我的脖颈。
    这只仙雀的翅膀和尾巴都流着银光,浑身仙气纯净又丰沛,显然是一只生在三十六重天的上界神鸟,这样一蹭一蹭地挨着我撒娇,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它扑棱着一双青翠流银的翅膀,欢蹦到了我的手心,我双手捧着它端详了一阵子,见那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亮的惊人,脑袋上却顶着一头蹭乱了的羽毛。
    我抬头看向夙恒,“这只鸟……也好可爱……”
    仙雀闻声在我的手上高兴地跳了两下,又抬了抬翅膀整理一下脑袋上的羽毛,整只鸟立刻显得特别仙气特别端庄。
    而后它缓缓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衔在朱红色的鸟嘴里的连理树枝放在了我的手上。
    手中的连理树枝通透如一块流光的翡翠,蕴着灵韵和暖的仙气,只要找一个地方种下去,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我眨了眨眼睛,捧起仙雀亲了一下它的脑袋。
    它从头到尾僵了一瞬,黑豆般的小眼睛呆滞少顷,一双鸟爪伸的笔直,仰头栽倒在了我的手上。
    虽然栽倒了,却将翅膀拍了拍,仿佛还想被再亲一下。
    夙恒的眸色仿佛暗了暗,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挽挽总是吃鸡,应该有些腻了。”他的目光落在这只仙雀的身上,平静且淡定道:“鸟雀的味道大概比鸡要好。”
    我呆呆地望着夙恒,听他又问了一句:“清蒸还是红烧?”
    手心的翠灵仙雀浑身一震,扑棱着翅膀惊恐万分地爬了起来,不多时就飞向了无边无际的夜幕,快得像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疾风,仿佛飞的稍微慢一点,就会被我拔毛煮了。
    等它的身影完全消失,我低头有一些委屈道:“我们狐狸只喜欢吃鸡……不吃飞鸟。”
    夙恒揽过我的肩,“方才不过同它开玩笑。”他道:“仙雀大抵是开不起这种玩笑。”
    我点了一下头,握着连理树枝,又去牵夙恒的手,“这树枝也是你挑的吗?”尚不等他回答,我轻声补了一句:“你真好。”
    街头闹市人来人往,偶有梳着羊角辫的小孩子追逐打闹,路边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肆楼台,有的楼门都是用几丈高的琼玉雕成,有的不过在屋外围了三尺长的青竹。
    夙恒解了结界以后,路上的行人频频回头看我们。
    冥界的风气向来比较开放,来往的行人里不乏婀娜多姿的俏丽姑娘,有几个大约是看上了夙恒的容色,痴望了一小会之后,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放下了合欢花的树枝。
    还有一位仿佛是喝多了酒的醉汉,跌跌撞撞往我身上扑过来,却在一丈开外处被莫名刮过的狂暴冬风卷走了。
    “好大的风。”我震惊道。
    下一瞬又被街边的橱窗吸引,我凝神看着那些巧夺天工的首饰,又抬头望了店门的牌匾,依稀记起这是整个冥洲王城最贵的首饰店之一,目光就收了回来。
    “原来你喜欢这些样式。”夙恒低声道。
    我知道作为冥界的君主,他一定是不缺钱的,却也不知道这个不缺钱是不缺到什么程度。
    从这栋卖首饰的阁楼里出来以后,我久久不能回神。
    临走前看了一眼琼玉雕成的透明橱窗,约摸一刻钟前,橱窗里的几十排木匣子中,还装满了巧绝精美的玉钗银链翡翠镯,而今再凝神一看,目之所见就已经全部空了。
    我垂眸看着装得鼓鼓囊囊的乾坤袋,又对夙恒道了一句:“你从前送我的那几箱首饰……我还有很多没有碰过,今天又买了这么多……”
    何止是买得多……
    已经将那家商铺搬空了。
    天际星辰灿烂,夜灯光彩流离,云霞飘忽漫开了一地。
    十七条繁华长街的交汇处,在接连买空了几家店铺以后,他语调平缓地问我:“还有什么喜欢的?”
    我捧着再也装不下的两只乾坤袋,也不敢再看一眼街边的商铺,伏在他怀里答道:“其实除了你以外……我什么也不想要。”言罢又补了一句:“天已经晚了,我们回家吧。”
    我正准备再和他说些什么,却侧着脸愣在了他的怀中。
    天穹中的花海幻景铺展到绵延无尽的远处,地上月华星辉交叠霞影,夜幕中的行人比起方才稀少了许多,长街的正中央,有个熟稔非常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是……
    提剑的师父。
    他仿佛在赶赴什么要紧的地方,路过我时冷淡瞥了一眼,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远方雷霆乍起,天边的黑雾弥漫了一隅,惊得路人有一瞬的驻足。
    夙恒松手放开了我,我抬眸见他目光深幽,下一刻听他低声道:“挽挽先回家。”他俯身给了我一个吻,安抚道:“我很快回来。”
    云团初露端倪,踩在脚下有厚实的触感,风吹街巷灯火动,道旁槐安树落叶无声,夙恒瞬移消失的时候,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背影。
    ☆、第60章 钰楼深
    夜半时分,云开星散,天穹黑如墨染。
    电闪雷动之地在冥洲王城百里开外,我站在冥殿的院子里抬头向远方看,只瞧得见苍白的惊雷交替闪现,隐约伴着赤红色的火光。
    我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侍女们端来了热腾腾的鸡汤和鱼羹,汤羹里都加了不知名的仙草,鸡脯切丝融进了汤汁,鱼肉也熬成了鲜浓的奶白色,味道更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从未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知道做这一罐汤要多用心,我捧着白玉碗呆了半晌,任由汤羹的热气扑在脸上。
    眼前似是有一片迷茫的雾气,朦胧到看不清殿内的明灯光影,我低头用银勺搅了搅鱼羹,忽然没了胃口。
    我很想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收了吧。”我轻声道。
    “殿下……”在桌边伺候的侍女们愣了少时,挽袖朝着我盈盈一拜,将桌上那些玉盘紫砂罐依次端走。
    亥时已过,殿内灯盏尽灭。
    我披着衣服侧躺在床上,枕头边放着今日得来的连理树枝,夜色幽深黯淡,那树枝却青翠若林间碧溪寒潭,泛着绿莹莹的明透浅光。
    我抱着被子翻了一个身,听到天边雷声轰隆大作,双手撑床从榻上坐起,怔怔地看向窗外。
    远方的雷火惊起骤然一现的白光,映在殿内也有一瞬的通明,朗月疏星,庭院静谧,渐渐下起了一场凉薄的夜雨,白日里没被阳光暖化的残雪,此时也被雨滴淋成了一汪冰冷的清水。
    庭内的菩提树枝摇曳不止,我提了一盏嵌着夜明珠的灯笼,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向偏殿,想去看一眼白泽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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