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天上的雪下得没完没了,先是为天地万物敷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霜,而后便是一块块厚密的白色绒毯,抬脚踏上去会咯吱轻响。
    天色不早了,白日里在屋前堆雪人的垂髫小儿都被大人拎着耳朵捉回了屋子。
    路上只见几个匆匆的行人,还有哆哆嗦嗦吆喝着馄饨面的小贩。雪越下越大,小贩的睫毛头发都染成了白色,冻得不住地跺着脚,心想着卖完这一屉就收拾东西收摊,晃荡一下兜里仅有的几个铜板,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家中候着自己的七张嘴巴,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子,有白发苍苍的老母。
    小贩思量着一会去铺子里买几个葱油饼,日子这么冷,总要吃点好的。
    赵月珠的屋子里已经燃上了炭炉,炭火红得热烈,在炉子里劈啪作响,显得暖意融融。
    偶有一阵细烟袅袅升起,马上也就消散了,化作了空气中的热意,蒸的人的脸也热烘烘的,手脚都暖和起来了,几乎要出一身薄汗。
    北方乌桓多次骚扰边境,王泌真驻军不动,一味隐忍退让,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派了三皇子前去监军,务必督促王泌真正面迎敌,再敢停兵不发,即刻斩于阵前。
    而越国在南方作壁上观,颇有些想要渔翁得利的打算,皇帝派遣了嫖妓大将军刘城为主将,首辅长子钱穆为副将,奔赴南边,誓要给越国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那群矮脚狗知道我们大业朝不是软弱可欺的,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们闻风丧胆。
    听黄莺讲述完后,赵月珠正用银签子挑了一点鸟食喂养一只八哥,小鸟欢脱可爱,还不会说话,但在笼子里颠来颠去,机灵乖巧。有时歪着脑袋瞅着赵月珠,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赵月珠看一眼黄莺,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搁下银签子,说道:“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么。”
    黄莺接着道:“是丽妃,擅作主张更改了主子的计划,她贸然在皇上面前提起让骠骑将军去北境,钱穆对阵越国。”
    赵月珠道:“而皇上疑心丽妃受人指点,妄图左右帝心,才让刘城将军与钱穆攻伐越国,恰好称了某些人的心意。
    皇上对丽妃也有了防范,若不是她诞下了皇子,恐怕已成了一个废棋了,怪只怪她操之过急了。若是把握好火候,皇上未必会如此忌惮她。”
    赵月珠一针见血地说:“钱穆可以说是钱家挑大梁的人物,前一阵子有不少官员落马,想来是他的手笔,其中貌似多数是刘城将军的人马。
    若他独自对阵越国,有的是机会整治他。但皇上此举无疑是把骠骑将军府与钱家的矛盾搬到了明面上,反倒不好下手了。”
    黄莺挠挠头,没有听太明白,看了一眼八哥,说着:“姑娘说的在理。”
    赵月珠喃喃道:“越国首鼠两端,骠骑将军威名赫赫,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事不足为惧,反倒是钱穆那人,绝非善茬,骠骑将军还是要小心为上。”
    第97章 栖悦公主
    短短数月的时间,南边就屡告捷报,大军压境之下越国心有戚戚,几场大仗后连连败退,连失好几座城池,越国皇帝叫苦不迭。
    于是缴械认输,并送出越国以美貌闻名的栖悦公主,与大业皇室和亲。
    因此,随着大军班师回朝的不仅有越国使臣,还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异国公主。
    皇上龙心甚悦,在朝堂之上抚掌大笑,封赏了不少将士。
    而北境之中,三皇子监军于阵前,王泌真终于不再一味固守城池,一反之前的退让,而是果断出击,包抄敌人后路,拦截粮草,乌桓人累马疲,兼粮草不济,已是没有多少战意。
    王泌真更是命人草场纵火,大火燎原,烧尽了乌桓想要卷土重来的最后一点念想。
    乌桓国一改之前的不可一世,眼高于顶,被王泌真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咽下了满腹的不甘,只好委曲求全,捉襟见肘之下怕是三年内都没有能力再犯大业北境。
    战事获胜固然让人精神振奋,但最使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三皇子,听说他一到阵前,看见战场如修罗地狱,便吓得呕吐不止,高烧不断,战事胜了,他也只剩下了半条命,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又遇见了乌桓刺客,险些丧命,缓过来了之后更是日夜兼程地回了京都。
    不少人都背后嘲笑三皇子懦弱无能,他已然成了京都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笑他打仗不行,装怂第一,杀敌不行,卖乖第一。
    这话传到了赵月珠耳中,她轻轻一笑,面上不仅没有鄙夷轻视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的说:“这三皇子倒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之前竟是小看他了。”
    香草捧给赵月珠一杯热茶:“姑娘,这话怎么说,三皇子的懦弱无能现在可是传遍京都了,都在笑话他呢,只说他的胆子比那鸡蛋子大不了多少。”
    “你且看他不仅把皇上交给他的差事办的圆圆满满,滴水不漏,交了一副完美的答卷,还避开了居功自傲的名声,把皇上的心思揣摩的仔仔细细。
    虽然落了一个无能的噱头,但在皇上眼里,一切都刚刚好,三皇子是个能办事情的人。这里头的文章可就多了,被人嘲笑几句算得了什么,把皇帝哄开心了才是要紧。”赵月珠端起茶水,小啜一口。
    又过了月余,骠骑大将军一行终于抵达京都,宫中举办宴会,一则是为将士洗尘,二则也是欢迎越国栖悦公主。
    于是,四品以上的官员皆携家眷参加,赵月珠也赫然在列。
    晚宴一如平常一般,丝竹歌弦声此起彼伏,妙龄女子纤腰款摆,觥筹交错间,众人都染上了几分醉意。
    龙座上不知丽妃对皇帝说了什么话,惹得皇帝哈哈大笑,一旁的皇后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对着眼前的一幕视若无睹。但是在眼神扫过丽妃脸庞时,有抑制不住的恨意隐现。
    女子喝的是果子酒,赵月珠身前就摆了一盏青梅酒,酸甜可口,入口丝滑浓郁,品砸几下,还微微回甘,青梅的香味在舌尖萦绕。
    赵月珠贪杯,几杯下肚后,脸上已经飞起两抹绯红,整个人都显得娇艳欲滴,只见她左手执着酒杯,眼睛微微阖着,似乎是在仔细聆听丝竹声,嘴角溢出一丝清浅的笑意,右手跟着舞曲打着节拍,慵懒闲适。
    赵月珠原本的八分颜色,此刻也有了十分美艳,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情,惹得男席上的几个公子频频侧目。
    其实,论姿色,赵月珠虽然不俗,但在场的莺莺燕燕中并不是最出挑最顶尖的,上有丽妃端妃等人端庄大气,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威仪,下有叶忆柳和郑雅之流小家碧玉,清纯可爱,美目顾盼间尽显少女灵动。
    即便如此,但赵月珠身上有着一股隐隐风华,是一种举手投足间的魅惑,几分薄酒下肚,更加的风姿动人,绰约窈窕,每一个神态,每一个表情,说不出的旖旎动人。
    黄莺不知看到了什么,打了一个激灵,急急夺过赵月珠手中的杯盏:“姑娘,可不能再喝了。”
    赵月珠揉了揉眉心,对黄莺说道:“扶我出去走走,这殿里闷得慌,我想透透气。”
    夜晚的京都,依旧寒风彻骨,但吹在赵月珠身上,她只觉得爽利得很,酒意和燥热也散了不少,只是脸颊还有些发烫。
    她拿手背贴了贴脸,只觉得肌肤滚烫,几乎要灼热了手背。于是扬起了头,任由晚风刀子一样割过皮肤。
    漫步至一处假山,隐约传来交谈声,显然是一男一女,赵月珠可没有听墙角的习惯。
    尤其是宫中的秘闻,知道的越少越好,她可不嫌命长。谁没有藏着些密辛呢,挑破了都是暗疮脓血,还是避而远之的为好。
    抬脚就要离去,不曾想还是被发现了,一男子低喝一声:“谁?”
    赵月珠和黄莺对视一眼,没有出声,此刻已是骑虎难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一个闪身,已有一个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背后传来娇喝:“什么人在此?”
    赵月珠回转身去,只见一妙龄女子脸戴面纱,身披玄色大氅,金线滚边,在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说不出的炫人耳目。
    一看便知是富贵之乡,绮罗之堆将养出来的娇娇女子,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上位者才有的尊荣华贵。
    女子双眼如一汪春水,潋滟春色,灼灼风华,明明是一双含情目,却又透着一丝清冷高傲,让人欲罢不能,只愿溺死在这双眸子里。
    她容色美丽,眉骨略高,眼窝略深,很是有些异域风情,似乎不是大业人士,来自于番邦。
    赵月珠心中揣测这女子是什么身份,微微笑道:“我与丫鬟无意打搅了姑娘,实在无心,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那女子仔细端详了赵月珠一会,忽而轻声笑了一下:“原来是你啊。”
    继而对着黑衣人努了努嘴,吩咐道:“放她们走吧。”
    赵月珠心中惊疑,她与这女子素未谋面,她如何会认得自己。
    只见那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斜斜睨了赵月珠一眼,身子一扭,径自离开了。
    回到宴客厅里,白氏关切地询问赵月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瞧着像是喝醉了一样,可不能再出去乱走了。
    赵月珠笑着摇了摇头,只推说是多喝了几杯,出去散了散酒意,这会儿才感觉好多了。
    白氏拉过赵月珠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她无事才放下了心。
    就在酒过三巡之后,席中人不免窃窃私语,说是迎接越国公主。但连片衣角都没见到,何来迎接一说。
    越国公主晾着他们一干人,不知是何心思,张望一眼御座上的帝后,皆是一安然,众人也只有压下了心思,接着饮酒听曲。
    不过听说越国皇室以美貌闻名,个个都是姿容绝世,美艳无比,世所罕见,有好事者正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对这和亲公主好奇不已,心思蠢动。
    这时,皇后拍了拍手,有内监鱼贯而入,手中托着朱红色缠枝莲花漆盘,盘中的物事罩着一块红色绸布。
    见皇后点了点头,太监掀开红绸,只见一个托盘上放着两瓶酒酿,瓦楞的纹理,以红布封口,凹凸处嵌着不少泥渍,显然是久封于地下,似乎遥遥就能闻见醇厚的酒香。
    另一个托盘上是一支硕大的灵芝,足有铜盆大小,纹理繁复,色泽鲜嫩,一见便知不是凡品。
    皇后微微一笑:“诸位,这是耗费百年酿造的琼浆玉液和千年灵芝,是越国进献给陛下的贡品,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陛下盛情,同饮此酒,共同祈祝大业朝长盛不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堂下众人均起身谢恩,面目恭敬,口中称颂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反往日的燥郁,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笑着让众人平身。
    于是大殿上一幅君民同乐的融融景象。
    立时有宫女为各位恭候大臣斟酒,众人品一口后啧啧称奇,酒水清冽,芳香四溢,不由开始交头接耳,直赞叹越国好大的手笔,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第98章 献舞
    酒至半酣的时候,皇后徐徐开口:“人都说,越国有三宝,大家已经见过了美酒和灵芝,不妨一同看看这第三个珍物,本宫有幸先睹一面,的确美艳无比,想来不会让众人失望。”
    说完,一边的白萼姑姑击了击掌,霎时十名穿着轻薄衣衫的舞女翩跹而来,衣袖轻挥间香风阵阵,惑人心神,个个偏又生得花容月貌,肤若凝脂,腰似杨柳,行动间姿态楚楚。
    让人觉得仿佛误入仙境,眼前的都是九天仙女,争奇斗艳,超凡脱俗,有不食人间烟火美貌,让人见之忘俗。
    但走得近了,众人才发现她们中间簇拥着一名黄衣女子,那女子轻纱敷面,只露出一双盈盈美目,如秋水荡漾,如冰雪消融,一段风韵浑然天成。
    她微微转首,眼波轻点,在众宾客的面上悠悠一扫,像是用了一根羽毛,撩拨众人的心绪,掀起阵阵波澜。
    黄衣女子本是柔媚到了极处的眉眼,因着斜飞的眉角,平白多了几分英气,丝毫没有不和谐,只是让人觉得美人大抵都是如此的,娇媚可人中带着飒爽英姿,相比较之下,京都女子的温婉如水就显得有些乏味了,远不及眼前女子的生机勃勃。
    水袖一挥,女子翩翩起舞,翻飞如羽化的彩蝶,黄衣女子的服饰设计的颇为别致,衣襟开得极低,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令人血脉喷张,长长的绸裤当中裁开,细腻的大腿若隐若现。
    原本众人还不曾察觉衣饰之中的玄机,等到发现时,只觉得惊世骇俗。
    她极速旋转间,衣袂翻飞,引人遐想,只看得人面红耳赤。席间不少女宾都用帕子挡住了脸,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不雅,《女戒》言犹在耳,冷不丁看到如此露骨大胆的舞蹈,无一不是脸红心跳,恨不得拂袖离开才好。
    这越国的民风未免太过开放,堂堂的一国公主如何能这样不知顾忌,如此不知羞耻的女子怎么能称得上越国三宝呢,真是贻笑大方,让人大跌眼镜。
    不少夫人小姐的脸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有的掩住了嘴巴假意咳嗽,好掩饰波动的心绪。
    大业京都随便一个世家小姐,哪个不比她来得知书识礼,温婉大方,殿前穿成这样,真是失礼至极,也不知谁家男子有这个“福气”抱得美人归,绝对会成为京都的一则盛文。
    舞曲奏到一半,众人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再看向黄衣女子时,只莫名觉得心醉神迷,连原本嗤之以鼻的世家夫人小姐都是神思恍惚。
    一曲舞毕,众人都显出了迷醉之色,看着越国公主的眼神中充斥着痴迷,心中只觉得如此勾魂摄魄的女子大概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赵月珠神思也有些恍惚,突然被身后的黄莺扶了一把,赵月珠猛然咬破了舌尖,才清明了不少,才知道自己的心神被蛊惑了,始作俑者自然是面前的越国公主。
    必然是她身上的香气有古怪,人都说越国多巫蛊之术,下九流门道最多,如今一见,实在厉害。
    而在场的不少人都渐渐回过了神,看向越国公主的眼中多了几分沉迷,还都以为是被越国栖悦公主的舞技折服,殊不知背后另有玄机。
    赵月珠看着越国公主的眼色冷了下来,这公主可真是胆大妄为啊。虽然不知她意欲何为,但在殿前使用这种下作手段。
    可见她是有恃无恐,越国不过是大业的手下败将,越国公主哪里来的胆量,亦或是什么样的靠山让她如此肆无忌惮。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她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她究竟是想迷惑谁,想让谁变成她的囊中之物。
    赵月珠却是看见不远处的刘渊对着她遥遥举杯,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丝毫不为香气所惑,抬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一杯佳酿滑入腹中,动作潇洒而恣意。
    这时,越国公主摘下面纱,盈盈拜倒:“臣女参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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