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迟了。”姜凤声道,“诸位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伤着?”
    他向叶汝真伸出手,眸子一片温润,“叶大人,可有受伤?”
    叶汝真方才腿软,已是半趴在地上。
    此时惊魂犹未全定,扶住姜凤声的手,颤巍巍爬起来:“多谢姜大人救命之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送舍妹去别院,听说这一带有山匪流蹿,便带着人四处查看,没想到他们竟敢在这里行凶。”
    姜凤声说着,四下里看了看,“了然大师呢?寺中亦有武僧,为何都不在?”
    了然大师便是住持,叶汝真道:“被捆在偏殿。”
    姜凤声怔了一下,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叶汝真感觉出了不妙:“……就……下官暂时请他待在偏殿。”
    姜凤声顿了好一会儿,道:“叶大人。”
    叶汝真:“在。”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历代住持,亦多是皇室中人。”姜凤声道,“了然大师出家之前,受封恒王,便是陛下来这里,也要唤一声皇祖叔的。”
    叶汝真:“………………”
    她突然明白了郑硕带着人出手之时,羽林卫们那震惊的表情。
    原来他们震惊的并非郑硕等人动作快,而是震惊有人敢这么找死。
    *
    叶汝真被押着跪到偏殿门前。
    和她一起跪着的还有郑硕等人。
    姜凤声在敲门之前,看了叶汝真一眼,然后抬手沾了点灰尘,抹到叶汝真脸上。
    “得罪了,叶大人。”他道,“你需得惨一点,大师的气才能消一点,是不是?”
    叶汝真连连点头,自觉往郑硕衣袖上蹭了点血,再把头发打乱一点,看上去像是刚从山匪窝里爬出来。
    姜凤声叩门求见。
    偏殿门打开,了然大师背对着殿门,盘膝坐在佛前。
    殿中侍立着两列和尚,每一个皆是精壮之辈,乃是寺中武僧。
    叶汝真后悔不已。
    定然是因为她绑了了然,所以武僧们没有出手相助。
    她上值之后简单地学习过一下。
    她是从六品,而亲王是超品,中间隔得品阶越多,犯上的罪名便越大。
    轻则受刑,重则流放。
    叶汝真磕头认错,并替郑硕求情,令是她下的,罚自然也该由她来挨。
    郑硕感动:“大人……”
    姜凤声也在旁美言了几句。
    了然回头,看着叶汝真:“伸出手来。”
    叶汝真不解何意,但还是依言伸出双手。
    了然道:“施主,你与佛有缘。”
    叶汝真不知他是从何看出这一点,但听他声音不带怒意,情形似乎不坏,便顺着他的话道:“下官家中信佛,自小便常常拜菩萨。”
    “山匪群攻都没能伤到你,可见是佛祖庇佑。老衲侍奉佛祖,自然不为会难佛缘深厚之人。”
    了然双手合什,“施主日后休沐之时,来把佛堂扫一扫,便当是回报佛祖庇佑之恩吧。”
    叶汝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也许还是姜凤声的面子大,是因为他开口,了然大师才放她一马吧?
    离开偏殿之后,忍不住问姜凤声:“姜大人,下官只要扫扫佛堂便好了?”
    姜凤声微笑:“了然大师出家前性子急躁,出家后倒像是换了一个人,果然佛法深厚,渡人无边。”
    姜家的府兵分成两半,一半去追查山匪的下落,一半留下来清理战场,护卫寺院。
    院中有僧人懂医术,替郑硕等人检查伤势,好在山匪到底是乌合之众,众人身上虽都挂了点彩,却没有伤及性命。
    第二天一大早,叶汝真准备回京。
    马车不远处是姜凤声的车队,兵部已经派人过来接手剿匪的事,姜凤声正在同兵部的官员交接此事。
    官员一径点头,行礼离去。
    叶汝真走过去,手臂还兜在胸前,深深躬身一礼:“昨夜匆忙,还未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叶大人言重了,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姜凤声托住她,“叶大人聪明机敏,深受圣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有朝一日,大人身作大央的栋梁,莫要忘记为天下百姓请命,昨夜那一箭,我便算是射得值了。”
    叶汝真都不知道昨天救她的那一箭是姜凤声射的,感激之余,又添几分敬佩,“姜大人好箭法,真是文武双全。”
    姜凤声摇头笑道:“骑射非我所好,只不过是小时候被父亲逼着不得不学,而今偶尔一用,叶兄见笑了。”
    早在蜀中之时,叶汝真便听过姜凤声无数美誉,当时还会想,世上当真有如此完美的人吗?此时望着姜凤声温雅谦和的笑容,才知道传言不虚。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便是如此了吧?
    *
    回到京城,叶汝真拒绝了郑硕入宫覆旨的提议,并让大家先回家休养。
    此事是由她全权负责,大家乖乖听话,郑硕还道:“像叶大人这样不畏上且能体下的人,当真是越来越少了。”
    叶汝真笑笑。
    其实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入宫干活。
    但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她在家里歇到第二天,齐昌上门了。
    叶汝真不得不去当值。
    御书房中悄然无声,案上堆着高高的奏折,风承熙拿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扔到一边。
    叶汝真不知道他昨天是什么时候去护国寺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刻心中只有四个字——圣心难测。
    风承熙见到叶汝真进来,挥了挥手:“都下去。”
    内侍们一时走了个干干净净,风承熙搁下笔,抬头打量叶汝真,忽然一笑:“叶卿是个有福之人啊。”
    叶汝真没说话。
    风承熙心情像是甚好,接着道:“山匪来袭,有朕的表哥搭救,绑了朕的皇祖叔,有佛祖庇佑。叶卿,你一直留在朕的身边可好?将这福气分点给朕。朕从小倒霉到大,从来不知道有福是个什么滋味。”
    春日的阳光在门口照出一片光明,叶汝真就站在这片光明里,青绿色的官袍宛如初春时节刚刚生发出来的柳枝嫩芽,迎着春光微微发亮。
    而风承熙坐在日光照不到的深处,一明一暗,仿若两个世界。
    她垂着眼睛,没有看向风承熙,一字一下平平板板道:“陛下是臣的君主,臣连命都是陛下的,何况这点福气?”
    风承熙没有说话,叶汝真听到了椅子的声响,然后就见风承熙踏入了阳光的照耀之中,衣袍上的金线刺绣折射出炫目的光泽,几乎能刺痛叶汝真的眼睛。
    风承熙双手负在身后,忽然一弯腰,低头凑到叶汝真面前:“叶卿这是生气了?”
    “臣不敢。”叶汝真后退一步,“臣愚钝,昨日还在为杀人之事烦恼,却不知陛下要的根本不是伽南王子的性命,而是要我大张旗鼓引人注目。我明修栈道,陛下才好暗渡陈仓。”
    头顶静了良久,方才有一声轻笑:“看来爱卿不单福气好,脑子也好得很。”
    第12章 心腹
    在护国寺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叶汝真是在回京城的路上,才把脑子里的东西理清楚。
    哪儿来的那么多眼缘?单凭一张脸,就能让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这重任还是刺杀属国少君?
    还让一个从六品文官领着正五品武将去办差?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风承熙是个昏君,可昏君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护国寺?
    “陛下根本就没打算杀伽南王子,去护国寺,大约也是去找伽南王子密谈吧?”
    估计阿偌都不知道,皇帝前脚找他商谈,后脚就守在了大殿后。
    “陛下就不怕臣当真把伽南王子杀了?”
    “阿路偌傩十三岁时就可以独自猎杀海冬青,羽林卫的那群酒囊饭袋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叶汝真抬起眼睛后视线笔直地望进风承熙眼中,这对于风承熙来说是个略有些新奇的体验,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坏,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叶卿,你知道如果是以前那些起居郎接到这种旨意,会怎么做吗?”
    叶汝真:“臣愚钝至极,不知。”
    风承熙像是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冷意,和颜悦色地道:“朕试过很多次了,有的人会犯颜直谏,告诉朕昏君才这么干;有的人出了宫就去中书省找姜凤声;有的人真的就去杀人,不管那个人该不该杀。
    只有你,虽然勉强,却并未指着朕的鼻子大骂,哪怕姜凤声救了你的命,你也没把朕供出去,最重要的是,你没打算杀阿路偌傩。”
    可能是因为长年生活在深宫之中,风承熙的肤色极白,是让女子都暗羡的程度,眸子却是漆黑光润,平素里不带一丝表情地盯着臣子们看,能把臣子们盯得心里直发毛。
    但此时他的眸子深处隐隐有两点温润的光,这让他看起来像是积雪消融的大地,露出了被掩盖的温暖绿意。
    “叶卿,朕见过各式各样的臣子,有人才高八斗,有人长于谋略,有人忠心耿耿,有人八面玲珑,但唯有一种最是难得,那便身怀一颗仁心。”
    风承熙道,“让你去杀阿路偌傩,是利用,也是试探。叶卿,你通过了考验,从此刻起,便是朕的心腹之臣,你可愿意追随在朕的左右,与朕一道去开创大央的太平盛世?”
    叶汝真:“臣不愿意。”
    风承熙温润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像是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臣家中是做买卖的,长辈任用掌柜,都有一条规矩,那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叶汝真看着风承熙,神情坦荡,声音也是,“臣前天晚上想保护陛下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但恕臣直言,陛下配不上臣的真心诚意。
    叶汝真说着,在风承熙面前跪了下来,规规整整行了个叩首大礼。
    “臣考的是明经,只愿当一员小吏,做些案牍功夫,从未想过踏入朝堂,搅动风云,臣当不了陛下的心腹,臣恳请陛下准臣辞去官位,就此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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