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麟仰头长舒了口气,感叹道:“等明日考完我就能松口气了。”又高兴地对她说道,“明儿你在家等我回来带你出去,咱们去白樊楼吃晚饭,然后逛逛市集。”
    蒋黎一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她虽然能理解郑麟的心情,也晓得他原本就不怎么看重这件事,但此时此刻听到对方这样说,她还是不免觉得他好像把前程两个字看得太不当回事了。
    就好像全都是他为了别人在忙活一样。
    那你就该自己去找到自己想做也能做的事啊,然后告诉你父母你决定了要如何如何,何必浪费这些时间呢?蒋黎这么想着,心里其实很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想法,但又要顾着他的体面,只能委婉地道:“嗯,官人如今成了家,也开始要立业了,往后还有更好的风光。”
    她也不知道郑麟听没听懂自己在提醒他责任的话,只知道他看着自己笑得更高兴了。
    第二天早上,蒋黎陪着丈夫刚到贡院门外,就碰见了正好也前来应考的沈缙。
    陪着他一起的还有母亲唐大娘子。
    “这不是我们郑家六娘子么。”唐大娘子笑着与蒋黎打招呼,“多日不见,你瞧着竟是越发明艳照人了。”
    人家这样夸妻子自然也就是夸自己,郑麟也挺高兴,含笑客气地与对方见了礼。
    蒋黎就笑着礼尚往来地对沈缙道:“缙哥儿瞧着是胸有成竹了,我们就等着你高中之后去你们家蹭酒吃。”
    唐大娘子道:“还是要考了才知道。”她嘴上虽谦虚着,但眉眼间早已是掩饰不住地充满了笑意。
    沈缙也谦逊地笑了笑,说道:“等郑家姑夫高中了,我们也是要来您家蹭酒吃的。”
    郑麟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次就是像妻子说的那样,纯粹是来适应下氛围的,高中他肯定是不敢想了,除非当真是走了大运还差不多。他也多少是知道点沈家这个少年的优秀,所以面对沈缙的这番“回礼”,他不由略感赧然,连忙带笑地摆了摆手。
    两边简单地互相客套了几句,郑麟和沈缙就分别同家里人作了别,然后并行着进了贡院。
    唐大娘子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才转过头对着蒋黎笑道:“难得碰上,要不我们去吃盏茶?正好我还有些想去你夫家的铺子里瞧瞧。”
    蒋黎看得出对方心情很好,简直就像是已经开始准备要做进士的母亲了。
    “行,”她便笑着应道,“难得遇上,还是我请你吃茶吧。”
    唐大娘子也不推辞,两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去了。
    ……
    数日后解试放榜,那天各家都去了人,郑麟也差了个腿脚快的小厮过去。
    他意料之中地落了榜。
    高大娘子知道结果后也显得比较平静,只是说了句:“下回再来过。”
    石榴巷这边并未因此激起什么涟漪。
    然而此时此刻的照金巷里,却因为这次解试的结果而陷入了一片异样的沉静。
    沈缙落榜了。
    第51章 年轮
    金大娘子看着镜中梳着流苏髻的自己,端详了几息,兀自言语道:“久了不曾梳它,突然觉得好像不太适合了。”
    言罢,她对正在挑选首饰的女使说道:“还是换成堕马髻吧。”
    “怎么不适合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你梳这个髻好看得很,发带轻曳时最像天上仙女。”
    是刚刚才起床寻过来的蒋世泽。
    金大娘子站起了身,她被丈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哪能还是天上仙女。”
    蒋世泽不以为意地道:“那又怎么?生了孩子你也是天女。”他笑了笑,又道,“便是到了八十岁,只要你喜欢,这发髻也能梳得。”
    屋里侍候的女使婆子们听了都抿唇笑。
    金大娘子不免有点不大自在,于是转移了话题问道:“官人今日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
    蒋世泽昨天去饮宴喝得有点多,原本主家是让他就歇在那里的,但他不太喜欢外宿,所以还是顶着醉意回来了。
    “还好,只是略有点乏,看来年纪长了的确不如以前,还是要少喝。”他这般自觉地随口说着,走到了旁边在墩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妻子道,“你忙你的,我再稍坐会儿。”
    金大娘子看他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就劝道:“官人还是再睡会儿吧,我带娇娇他们去就好了。”
    蒋世泽道:“说好了每年娇娇生辰我们都一起去拜观音的。再说今年还多了个二哥儿要跟着,你一个人不好带。”
    “有女使婆子帮手呢。”金大娘子含笑道,“再说二哥儿也不是不懂事的,况又有修哥儿他们几个大的同路,他也只需要跟着他大哥哥就老实得很了。”
    蒋世泽正要再说什么,蒋娇娇就一边扬声喊着娘,一边熟门熟路地进来了。
    她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一见面就直往人怀里奔,但还是活活泼泼毫不拘谨地冲着她爹爹道:“您怎么还在这里把娘守着?我们都要准备出门了,爹爹你好慢。”
    蒋世泽不太想动,靠着镜台冲女儿轻轻招了招手。
    蒋娇娇就凑了过去。
    蒋世泽抬手捏了捏女儿的脸,笑道:“我守着你娘不好么?你好像很有意见。”
    蒋娇娇虽没有躲,但嘴上已开始抗议道:“我长大了,您给我留点面子。”
    她稚气扮老成的语气引得父母一阵失笑,蒋世泽更是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然而笑完了却又不免遗憾地感慨:“再过两年你都能议亲了,要是能长大得慢些才好。”
    金大娘子听见这话不由有点紧张,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故作平常地笑道:“她做个孩子还没做明白呢,若不能更懂事些,一般人家只怕也不敢消受她。”
    蒋娇娇还是头次听见她娘这么贬低她,当下就不太乐意了,说道:“我也不想去别人家。”
    蒋世泽只笑着对她道:“你要听你娘的话,别人家才喜欢你。”
    蒋娇娇自然听不太出来她爹话里头的深层教导,只不服气地道:“我才不稀罕。”
    金大娘子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就打断了父女两人的说话,对蒋娇娇道:“好了,你爹爹今日身子不太舒服,你莫要烦着他。”又对蒋世泽道,“官人就在家里好生休息吧,我带孩子们去就是了,等中午他们吃完席就回来。”
    “今天阿黎也要去拜观音,我正好能与她好好说会儿话。”她道。
    蒋世泽点了点头,想起蒋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实在不行你还是劝劝她,若今年还是没有信儿,为了她自己好也该退让些。”
    金大娘子明白丈夫的意思,她默然须臾,浅声应了下来。
    金大娘子装扮停当后,又关心了在家里休息的蒋世泽两句,然后就和女儿一起出了门。
    蒋修已经在大门外等着她们了。
    他再有四个月就满十五岁,这两三年个子窜得飞快,早就超过了金大娘子。加上他相貌好,穿戴又讲究,不说话时往那里一站,俨然个意气飞扬的翩翩少年郎。
    金大娘子近来瞧着他,心里不免越发感慨。
    自从沈家大郎连着在十三年和十六年那两回解试中落榜,丈夫对儿子课业的敦促也谨慎了不少,和从前最不同的就是:蒋世泽时常教诲蒋修不要急功近利,多看几年书再去应考也不迟。
    那时候蒋世泽还曾叹着气对她说:“沈赤丞当年自己十九中举,所以希望儿子青出于蓝也是人之常情,但我看那沈大郎遭了这两次落榜,人都瞧着好像蔫儿了不少。像修哥儿这性子本就要强好胜,我只担心他少年意气更经不住打击,考不上进士就算了,但若就此一蹶不振却恐怕影响半生,还是让他再大些能沉沉心气再去吧。”
    沈庆宗经过两次磨勘后,原本是有机会可以补缺中县县令的,但后来他却选了去祥符县当县丞。祥符县虽是京城赤县,但县丞毕竟官低于县令,蒋世泽猜测,可能还是因为祥符县近的缘故。
    因为现在沈庆宗就可以每天往返于家,而不必再像以前要等休沐日了。
    今年沈缙就要再考第三次,眼见着沈二郎也已到了十五。他说若他是沈庆宗,大约面对现在的情况,也必须要如此取舍。
    金大娘子想起儿子和沈云如的那半个娃娃亲,看沈家儿郎现在前途未明的样子,也不知这婚约最后会如何。而且看沈家对考功名这件事这么在乎,她有时候也觉得其实修哥儿若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可能对他、对沈云如,还有对那个小娘子都会比较好。
    不知不觉,孩子就已经长到了需要她操心这些的年纪了。
    金大娘子看着眼前的儿子,听他说着沈家郎娘待会儿会直接去白樊楼与他们会合聚宴,不免又一次如此默默地感慨着。
    “娘,您先到车上坐着吧。”蒋修道,“时间差不多了,估计他们都快来了。”
    十岁的二哥儿蒋倦也在他旁边恭恭敬敬地道:“大娘子先坐。”
    金大娘子笑了笑。
    蒋娇娇忽然冲着谢家方向喊了声:“谢暎!”然后使劲挥了挥手。
    金大娘子顺着兄妹两个的目光往那方看去,果然见到个清俊颀长的身影正加快了步伐向着他们小跑过来。
    谢暎和蒋修差不多高,但气质却完全不同,才十四的年纪,已隐隐有了些静水流深之意。
    金大娘子这几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眼见着这孩子从最初时的内向拘谨,成了现在这样温雅从容的模样,她心里也觉得为他高兴。
    他跑到近前,向着金大娘子端端一礼,说道:“金妈妈,让您久等了。”
    金大娘子微笑道:“我们也是才刚出来。”
    蒋娇娇笑着凑到了谢暎身边,调侃地问道:“你今日竟晚过我,可是早上赖床了?”
    她现在的个头差不多在谢暎胸口的位置,与他说话时要仰着脸,他每回总配合地会微微低下头。
    “没有,”他笑了笑,只简单地回道,“有点事耽误了。”
    蒋娇娇本就是随口这么一说,闻言也没太在意,正好这时姚之如和姚二郎也到了,一行人就高高兴兴地登了车。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车上的人也开始自在地闲谈起来。
    “你跟你爹爹说了么?”蒋修随口问姚二郎。
    姚二郎比他们要大一些,今年该十六了,因对读书实在提不起劲头,他也自觉委实没有那个天分,最近正苦恼着想和他父亲提一提看能不能退了学回家帮着做买卖。
    听见蒋修问起这事,他脸上不禁又浮出一丝愁苦,摇了摇头:“还没,我爹爹昨天还说沈二和暎哥儿肯定再等三年就要下场了,让我好生珍惜机会,沾着他们两个一鼓作气地努把力。”
    姚二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爹这么执着要他读书应举,明明他自打升入府学后就读得很艰难了,他爹却好像看不见似的。
    蒋修的关注点却在别处:“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三年后要下场的么?姚大丈也不带着我。”
    姚二郎一愣,一时有点语塞:“不,不是,也不是这个意思。”
    蒋修挑了挑眉毛。
    谢暎接了话,语气平静地问蒋修:“蒋大公子前日里不是才说还没想好要不要让朝廷得到你这个人才?”
    姚二郎:“……”
    蒋修绷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
    “其实你要考的话肯定也是有机会的,你们都比我强。”姚二郎有些沮丧地说着,叹了口气,“我就怕到时候我和沈大哥哥一样连个秀才名分都没捞上,爹爹肯定要骂我没跟着你们学好的。”
    蒋修立刻提醒他:“这话你小心着别在子信他们面前提。”
    姚二郎反应过来,点点头:“你放心,我又不是傻的,这里不就我们四个么。”
    蒋修和谢暎他自是不担心,蒋倦虽然是搭的俩耳朵,但或许是爱跟着他大哥哥玩的缘故,小小年纪嘴上还是挺能把门的,所以姚二郎对这小弟也算放心。
    沈缙那样优秀的人,没能拿到解额就算了,居然连秀才都不是,若是在以前他们谁听了会信呢?但这就是现实,以至于这个话题如今都好像成了巷子里的禁忌。
    他们就连在沈约面前提起他的兄长都要小心翼翼,大家都默契地生怕触碰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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