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暎也没有追问。
    恰好此时沈约朝他们走了过来,于是两人便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福寿堂里,段大娘子因为自己母女两个的位置没有被安排在上首,心里也有些不悦。
    她们甚至还不如蒋家的位置,就好像同以前一般无二,可她的女儿明明都和沈子信定了亲。
    于是她便寻了个空隙,故作热络地笑着向唐大娘子问道:“对了,我们来时也没瞧见二哥儿,他人呢?正好也让两个孩子见见。”
    她这话一出,唐大娘子多少有些尴尬,沈老太太原本的笑颜也微敛了两分。
    其实沈家一直是有意淡化沈约和姚之如定亲之事的。
    但现在段大娘子这番好似故意宣示自家姻亲地位的言语,却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沈老太太强撑着待客的意义似乎瞬间被折消了一半不说,而且姚家这样的行为也让她觉得轻浮。
    只见唐大娘子客气地笑道:“或是恰好错过去了,他此时应该在外院。”
    沈老太太不急不慢地接过话,说道:“今日是不巧,好在都是近邻,平日里也好相见。”
    她中风后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为不让旁人嘲笑,所以会刻意放慢语速,咬字也较为用力,听上去有些一字一顿的肃然。
    故而此时在旁人听来,她这句话不仅意味深长,而且还显然透着不满。
    姚之如知道,这多半与她最近没能来沈家看望的事有关。
    她不由攥住掌心,有些涨红了脸。
    段大娘子此时也像是后知后觉地记起了这茬,她也略感窘迫,但好在反应快,笑着接了句:“老太太说的是,只是孩子们青梅竹马,情谊自与常人不同,才总惦记着朝夕。”
    蒋娇娇也开口问道:“唐妈妈,沈姐姐是不是在花园那边?长辈们有话要说,我和之之就不多打扰了,正好过去见见沈姐姐,之前总担心打扰她。”
    唐大娘子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难堪,便笑着应道:“是啊,我让人领你们过去。”
    蒋娇娇就婉拒说不用麻烦,她们小时候都常来玩,自己寻过去就是。
    唐大娘子就没有再多说。
    于是两个女孩儿便拜辞了长辈们,相携着出了福寿堂。
    出来后蒋娇娇就让荷心去前院,看看沈约这会儿有没有空。
    “他若从外头过来,正好也要经过去花园的那条路。”蒋娇娇对姚之如道,“我陪你等等,你们好不容易能见上面,别浪费了机会。”
    姚之如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蒋娇娇的手握得更紧了。
    没过多久,沈约果然寻了过来,而且谢暎也和他在一起。
    两人到了近前,自然而然地一个走向姚之如,一个则向回避在不远处廊下的蒋娇娇行去。
    “我就知道你要跟过来。”蒋娇娇笑眼弯弯地看着谢暎。
    谢暎笑了笑,说道:“那有什么办法,我瞧见荷心来找子信,就知道你肯定在姚小娘子身边,我自然是最好陪着打个掩护,也惦记着不让你只去羡慕别人。”
    蒋娇娇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但看见那头的姚之如和沈约,她又不由叹了口气:“希望明年你们考试都能顺利,之之家里那些人没有一个为她着想的,我是真盼着沈二能当官外放带着她一起走。”
    “我明明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好像除了这么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也没办法帮到她更多。”
    谢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默然须臾,说道:“娇娇,没有人能惠泽这世上所有人的一切苦难,就连神佛也不能,否则我小时候也早就把我爹娘给求回来了。”
    蒋娇娇回头望向他。
    “所以你也不要苛责自己。”他说,“我也不希望你因为别人的难处让自己受伤,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谢暎轻呼了一口气,垂下眸,说道:“对不起。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对人的疏离不逊于沈约,只是别人往往会因为他的出身而误以为他好亲近。
    但其实不是的。
    他有时候也厌弃自己的理智和自私,可是没有办法,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在来汴京之前。
    直到今天,他仍有意无意地在回避告诉蒋娇娇,当年他也曾在心里偷偷嫌过她多事,怕她给自己寄人篱下的生活惹来麻烦。
    那好像成了自己的阴暗面,令他羞于被阳光照耀。
    蒋娇娇看了他良久,然后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谢暎。”她唤他,迎着他抬眸看来的目光,认真地说道,“你很好。而且我们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还有之之和沈二郎,”她说,“我们大家都会好起来的。”
    谢暎深深看入了她眼中,少顷,他微微颔首,莞尔应道:“嗯,都会好起来。”
    从沈家参加完寿宴回去,段大娘子就忍不住当着丈夫、儿子的面发了顿牢骚。
    “那老太太本就不怎么瞧得上我们家,之前看如娘乖巧,对她倒还算客气。但今日在福寿堂里,可真是没半分把我们家当姻亲的样子,定是嫌她出事的时候少了看望。”她说到这里,瞪了眼姚大郎,“都怪你们夫妻两个,把我和你爹的心都唱乱了,说的好像如娘明日就要被沈子信给占了便宜去似地。”
    姚大郎心里有点嫌他娘头发长见识短,但还得恭敬着道:“那做买卖不也这样么?瞧着风险大就要先搁置。再说她又左右不了这门婚事,不然当初如娘和沈子信也不可能定亲了,反正沈家现在无事,到时他们两个能顺利把礼过了,她不给面子岂不是打自己孙儿的脸?沈大丈和沈子信父子俩以后都在官场上,纵我们不急搞定沈娘娘,他们也急的。”
    段大娘子虽没再多说什么,但她今天在沈家被下了面子,心里还是不太好受,即便此时已差不多被说服,却多少仍不能平气。
    姚之如忽然开了口,语气柔和地劝道:“娘,您也别生气了,子信他祖母一贯是这么个性子,但她最看重沈家的脸面,有沈家二叔的事在前,她以后也不会对我多苛刻的。”言罢,她又面露诚恳地道,“女儿也想明白了,大哥哥的考虑本是为了我好,却是我一直在让大家操心。”
    姚大郎听了这话,心里颇为受用地道:“难得你能想得明白。”
    姚人良也欣慰道:“如娘现在也看得懂情势了,以后你嫁过去爹爹也放心不少。”又问她,“你今日可见到子信了?”
    姚之如颔首:“见到了,他还安慰我耐心等他。”
    姚人良就更满意了,说道:“那你这段时间还是去看看他,不过也不用去得太多,免得他祖母又觉得我们家是看她的脸色。”
    姚之如含蓄应下,然后转而对母亲体贴地道:“娘,您今天也累着了,我扶您进去歇会儿吧。”
    女儿有未来女婿宽慰,丈夫和儿子在前院里也有沈赤丞的周到款待,对比之下,段大娘子觉得自己是今天唯一在沈家受了气的人,她确实很需要有人来关怀。
    于是她由着女儿搀了自己,心中熨帖地回到了屋里。
    自孙氏嫁进门后,姚之如和母亲的关系也渐渐越来越疏远,此时段大娘子看着女儿主动给自己按摩,也是不禁有些感慨:“这两年我还觉得你长大后没有小时候懂事了,现在看来倒是娘想多了,你毕竟还小呢。”
    姚之如心中微涩,但面上却不显,只是顺着说道:“女儿见识浅薄,又总惦记着希望娘能多疼疼自己,有时不自觉闹了脾气,让爹娘和兄长操心,是我的不对。”
    段大娘子听她这样说,倒是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姚之如又佯作无意地道:“对了,我前日里听说嫂嫂和大哥哥闹起来了?她还在月子里,大哥哥怎么去招惹她?”
    说到这个,段大娘子也想同女儿唠唠,便径直道:“哪里是你大哥哥去惹她。你这嫂嫂,人倒是漂亮又精明,平日里也伶俐讨喜,就是妒性和脾气大了些。那日里说是你哥哥出去吃了个酒,回来时身上沾了脂粉,她就闹了一场,说自己已经把女使给他了,外面那些弟子就不许他再去碰,免得脏了她。”
    “可她那个女使彩屏,你也知道,本是他们孙家当初特意给她找来的。”段大娘子道,“模样普通不说,人也木讷,且她又看得紧,你大哥哥那性子,怎可能在家里待得住?总不能守着她十个月吧?若不是看在她给我们姚家生了个孙子的份上,这事儿我也想好好说说她。”
    姚之如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她兄嫂以前为了她大哥哥狎妓的事闹过不止一次,但她却需要从母亲的口中再听一遍。
    于是她便能顺理成章地接过话,说道:“其实他们两个都没有错,大哥哥有自己的偏好,大嫂嫂却是不希望他招惹弟子回来坠了我们家的名声。我看,这事儿还得从根本去解决,选个他们两都挑不出毛病来的人就是了。”
    段大娘子一怔,旋即了然道:“你是说,给你大哥哥正经纳个妾?”
    “还是两个吧,彩屏是大嫂嫂给的,既要给名分,还是要顾着嫂嫂的颜面。”姚之如道,“到时家里和顺了,也不必总吵吵闹闹。”
    段大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只是,这个事您最好还是让大哥哥自己出面。”姚之如又劝道,“不然若嫂嫂以为是您有意插个人进去与彩屏争高低,只怕影响了您和嫂嫂的姑媳情分。”
    段大娘子听着就有点不高兴了:“我是做母亲的,为儿子考虑本是应当,若非她太不懂事,我也不想管这些。”
    姚之如道:“话是这样说,但大哥哥自己也是有主意的人,万一您给的人他不喜欢也是不好。我看,不如您就把许他正正经经找个良家女子为妾的意思透给他,以大哥哥的性子,定是还觉得高兴呢。”
    段大娘子不怕让媳妇不高兴,但却的确挺在乎儿子的心情,于是她想了想,应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姚之如无声地轻舒了一口气,垂下眸,没有再多言。
    第115章 遗症
    沈老太太的寿宴之后,年关也越来越近了。
    各家又开始准备起了节物,唐大娘子翻看着账簿,才发现今年备礼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照例行事了。
    她正为此头疼,又觉得屋子里也像是越来越冷,而且还隐约弥漫着呛人的味道。
    唐大娘子抬头一看,才发现门帘开着,且还有烟气,于是皱眉唤了女使春棠,问是怎么回事。
    春棠略有为难地道:“上次宴席后剩下的木炭就不多了,当时大娘子说过几天再买,余下的先紧着老太太和二公子那里,其他地方若是不够就先燃些石炭。”
    那也就是说现在家里的木炭已经不够了。
    唐大娘子默默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待会就去买些来备用。”
    这两天京城都在下雪,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停,这样下去估计炭薪还要涨价。早知如此,她当时也就不要舍不得那些钱了。
    唐大娘子这头刚交代完采买的事,便又有女使走了进来,向她禀道:“大娘子,罗娘子的药已经用完了。”
    她刚要说那就去买,却忽然想起罗氏的药方里有人参,于是话到嘴边连忙打住,转而吩咐道:“家里应该还有些党参,你再看看其他药材缺了什么,不够的就去买些。”
    女使愣了愣,委婉道:“可是药效……”
    “她都吃了这么久了,病情也该稳定不少了,再补下去只怕人要出事。”唐大娘子道,“先就这样吧。”
    女使不敢再多言,应喏去了。
    没过多久,老太太那边也差了童妈妈过来,问唐大娘子怎么给云娘送的木炭那么少,还说对孩子该护着的地方要护着。
    童妈妈虽说得委婉,但唐大娘子却了解自己的阿姑,她觉得自己完全能想象出来老太太说她抠搜的样子。
    她觉得真委屈啊!
    是她想抠搜么?难道她不心疼自己的女儿么?可这家里那么多人呢,冬天还那么长,就是她屋里也不敢一天到晚地烧着地龙,整个沈家现在就只有老太太屋里是热火朝天的。
    二哥儿那边虽用着木炭,但她也是一天三次地派人去看,怕冻着他读不好书。
    其他人的吃穿用度多少都有些削减,以前每季做三身新衣,这个冬天也只做了一身。只有老太太那边是一样少不得,而且现在还在用药和补身体,哪样不是钱?
    说到底,不办那场寿宴,家里也就不至于要像现在这样节衣缩食!
    唐大娘子越想,心里越是憋屈。
    等沈庆宗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妻子正在抹眼泪。
    “你这是怎么了?”他皱了皱眉,说道,“娘的寿宴才过了多久,你就做出这个样子,让她晓得了又要不高兴。”
    唐大娘子一听,简直委屈地受不了,当即哭着驳道:“那正好请阿姑自己来看看家里的账,看看我有没有亏待她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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