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之如窝在炕上做着绢花,手指灵活翻飞,没多久就做出来了两枚雪柳玉梅。她端详了一番,觉得尚可,于是又把手伸进被子里暖了暖,过得半晌,复为之。
    玲儿飞快地跑进了屋里,关上门,抹掉头上的细雪,抱着怀里的汤婆子走过来就往姚之如的被子里塞:“姑娘先歇会儿吧,今天下雪估计来山上的人就更少了,就是拿去城里头的那些恐怕也卖不了多少。”
    姚之如笑了笑,说道:“雪柳玉梅也就是元宵节戴来玩玩,不管能卖多少,咱们既是静居庵的人,就要尽力——你也上来坐吧,一起暖暖脚。”
    玲儿就呵呵笑道:“我灶上还给你熬着姜茶呢,待会再来。”
    那姜茶的方子是许悠给的,说是让冬日里随便喝喝,对驱寒有好处。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见从屋外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照因师父”,姚之如一顿,旋即喜道:“是荷心!”
    玲儿也已经听出来了,于是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打开了门。
    果然是蒋娇娇来了。
    姚之如已经忙忙穿了鞋子,下炕来迎她。
    “我来给你们送点木炭。”蒋娇娇笑着说,“顺便换些绢花回去。”
    玲儿立刻应了谢,赞捧道:“蒋大娘子这真真是雪中送炭!”又积极道,“我这就先去燃些来,你们也好暖着说话。”
    蒋娇娇就差了荷心去帮手。
    姚之如拉了好友回炕上去坐:“先用汤婆子暖暖手脚。”她一边帮蒋娇娇掖被子,一边柔声说道,“其实你不用特意送这些过来,山里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有炭就用,没有就算了。”
    她很明白蒋娇娇想要照顾自己的心意,但现在正是特殊时候,她并不愿好友为此太费心费力。
    今年的炭都涨了价,不止木炭每称卖到了二百文,就连煤炭都涨了些。
    “没事。”蒋娇娇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与她闲聊道,“我这不是正好来祈个福么,顺便捐点香油钱和炭薪,还能白捞些绢花回去戴。”
    姚之如也不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蒋娇娇也宽她的心:“我听小姑说,朝廷已决定让三司出炭四十万,减市值之半以济民,到时这个冬天应该会好过些了。”
    姚之如点了点头,叹道:“只愿这场战事能早早过去,昨日我看二哥哥的信上说,襄阳那边也涌去了不少难民,纵官库出了粮,粳米也卖到了每斗八十文。”
    而京城的米价则是四十文。
    “哦,对,正好同你说,二哥哥他们去了襄阳府定居。”姚之如说到这个,脸上总算露出了点欣慰的笑意,“在那里开了家豆腐店。”
    蒋娇娇听得目瞪口呆,花了足足半晌才反应过来:“……所以,真是他俩一起跑了?你不会早就知道吧?”
    然后不等姚之如说话,她又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道:“哦——你,好你个姚之之,你说你当时是不是故意暗示他去襄阳的?你竟瞒着我!”
    蒋娇娇撇嘴,抱着手扭开了身子。
    姚之如连忙哄她,好声赔礼道:“对不起啊娇娇,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但这毕竟是二哥哥和招娘的私事,而且我那个时候也是自己猜的,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真地要一起走,就连建议他们去襄阳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因我那时突然想到了许大夫之前也建议我去那里暂避,我想说不定以后真能有机会再见呢?才那样说的。”
    “这不,我收到他的信,就跟你说了嘛。”她小心翼翼地肘撞了一下好姐妹。
    “哼!”蒋娇娇没好气地道,“我不管,这事儿算你欠我的。”
    “嗯嗯,欠着欠着。”姚之如点头如捣蒜。
    “不过他们怎么会想到开豆腐店呢?”蒋娇娇旋即好奇地道,“我都不知道姚二哥哥会磨豆腐。”
    姚之如笑道:“说是招娘的主意,她以前在家里就是个能干的,二哥哥虽然更擅长做布货买卖,但现在也不好去那些店里头找活儿,所以就打算用手里那点钱本赁两间屋子,直接在家里磨豆腐卖。”
    蒋娇娇听着不由点头:“也是,我估计姚家也想不到他会去卖豆腐,如此反倒能隐于市。”然后笑着道,“等日后太平了,我们还能借着去襄阳的借口探望他们。”
    姚之如含笑颔首。
    “诶,等等,”蒋娇娇忽又反应过来一事,盯着她,说道,“我怎么不知道许大夫邀你去过襄阳?你又没告诉我!”
    “都是那会子传官家要南下的时候了,况我这不是没去么。”姚之如又哄道,“他也是好意,想着你们都要伴驾随行,我一个人留在汴京会让你担心,就说可以让他母亲邀我过去。”
    “哦……”蒋娇娇轻挑了下眉梢,“那他倒是想得挺周到的。”言罢,又看着好友,问道,“那他呢,当时也打算去成都么?”
    姚之如摇头,说道:“他说若官家要迁都,他就辞去医职回家了。”
    蒋娇娇听出来了她语气中的欣赏之意,点点头,亦笑道:“等谢暎和大哥哥回来,他们仨倒是能凑到一起喝杯酒。哦,还有姑夫——可不能排挤出去,不然小姑要揍我。”
    调侃的话语将隐隐缠绕的愁绪也冲淡了几分,两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忽有个和气的女声在外头喊“照因”。
    姚之如便循声出了屋。
    庵堂里本就寂静,蒋娇娇坐在窗前倒是把两人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来人是庵里一个叫作照慧的师太,是特意拿分好的一小笸木炭过来给姚之如的,道是不久前又有人来捐了些。
    姚之如道了谢收下,然后同对方寒暄了两句,把人给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待她返身回来,蒋娇娇便道:“看来这静居庵还是有不少虔诚的香客。”
    其实这样的香客挺少的。尤其是现在木炭这么贵的情况,竟有人会特意来捐这个,姚之如还是挺意外。
    不过她也并未太在意,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候,玲儿跟荷心也回来了,屋子里也随之氤氲开了一阵热气。
    玲儿正要回手关门,忽而瞥到个人影,于是唤道:“许大夫!”接着便转头对姚之如道,“姑娘,许大夫过来了。”
    姚之如本也离门口不远,转身过来往屋外一望,果然看见许悠身披氅衣,正撑着伞往这边走来,而他的小厮也行在伞下,身前还背着小半筐炭。
    许悠走到屋前,向着她一笑,说道:“正好元宵放假,我就先过来看看。”又道,“来时恰好在山下碰见个卖炭翁,便顺便买了些拿来庵堂,这些是你的。”
    他话音刚落,蒋娇娇也步至了姚之如身边,见状便笑道:“许大夫,好巧啊,早知我来时也在山下先逛逛,没准还能在你前头碰上那卖炭翁。”
    许悠倏然一顿,旋即端正了容色,垂眸一礼:“蒋大娘子。”
    蒋娇娇也笑着回了一礼。
    姚之如笑了笑,对他说道:“我与蒋大娘子正在喝茶,许大夫先进来坐吧。”
    许悠客气地礼道:“茶就不喝了,我帮二位看个平安脉就走。”
    “我就不用了,”蒋娇娇立刻表示了婉拒,“反正也没什么不舒服就只当样样都好,我可不想喝药。”
    她一边说,一边让了许悠进来。
    姚之如却觉得过意不去:“麻烦你专程跑一趟。”
    “不麻烦,我本也有事拜托小师父。”许悠腾出手,从身上拿出了一只绣着兰竹的锦囊,说道,“这是我戴了多年的,可能用得太久所以破了,想请你看看能不能补。”
    姚之如接过来看了看,说道:“磨损地有些多了,可能补起来还是有点痕迹。”
    她想着许悠毕竟是在医官院当差的,而且他本是杏林世家子弟,平日里的打扮也看得出是个讲究人,若用的小物破旧了只怕要被同僚笑话,于是便主动地道:“这样吧,要不我照着这个重新给你做一只?然后旧的这个我还是给你补好。”
    许悠怔了一下。
    姚之如担心是自己唐突了,就谨慎地问道:“还是说,你只想要这个旧的?”
    “哦,不是。”许悠回过神来,唇角轻弯,说道,“我是想,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一旁的蒋娇娇接过了话:“没事,许大夫就只当是给我嫂嫂的绣舍又定了个活儿,来都来了,之之又正好有空,何必推辞。”
    姚之如颔首道:“反正我这里本也有活计,你这个不费什么事,顺手就做了。”
    许悠看着她,莞尔道:“那便多谢了。”
    蒋娇娇看了看许悠,又看了看姚之如,少顷,浅浅弯起了唇角。
    ……
    京城的这场雪一直下到了十七那天,纵然朝廷有心造势,将宫城大内前的山棚灯景都精心地打造了一番,但走上街头和去往寺院观灯的人还是少了许多。
    这一年,是蒋娇娇有记忆以来,最为萧瑟的一个元宵灯节。
    正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二月中,伴随着金州的捷报终于到来,一个消息也再次传入了京中——
    北丹提出议和。
    第163章 波澜
    北丹正式提出议和后,大盛朝廷的意见也再次分成了两派。
    其中一派即以原来的主战派为主,他们认为北丹这么快就提出议和,反而说明了“议和”才是对方的目的,至于冒险纵深,兵临金州,不过是为了逼大盛做出最大限度的让步。
    故而这一派的意见是:议和可以,但北丹需退兵以示诚意,双方另择议和地点商谈,且大盛如今既占据优势,在谈和条件上便也可仔细斟酌。
    但主和派以及原本就有些左右摇摆的中立一派则认为——议和是为了抓住机会尽快结束战争,而不是反复纠缠令局势再度变得不可控,大盛实际上并无多少优势,所以建议就在金州谈判,以免夜长梦多。
    朝上争得不可开交,而民间得知北丹主动提出议和后,已有不少人开始提前庆祝起来。
    这天傍晚,蒋世泽回了家,金大娘子一眼看见他走路不对劲,便立刻迎上去扶住了人,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崴了一下。”蒋世泽笑起来的时候还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有点点狼狈。
    金大娘子一边忙活着要给他擦药膏,一边奇怪地问道:“好好地怎么会崴了脚呢?”
    蒋世泽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遍。
    原来他在回来的时候被两拨吵架的人给挡了路,顺便就听了一耳朵,结果发现争吵双方围绕的话题正是这场战事。
    情绪较为激动的一方是“主和”的,大意是说之前就因为朝廷没有及时议和,以至于许多人都草草处置了家中财产打算南逃,结果现在朝廷不走了,北丹提出议和却还要磨磨唧唧地考虑,若这么下去惹急了对方,到时他们就算想再“草草”处置财产跑路都没时间跑了。
    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自己吃了亏的不满,还有担惊受怕的愤怒。
    另一边自然就是认为应该继续抗敌的了,原因也很简单,不能这么便宜了北丹,岂能你说打就打,和就和?至少这一回要还击得他们不敢再来犯才是,不然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在北丹铁蹄下的亡魂?
    中间加入争论的路人越来越多。
    蒋世泽本想绕开路走,没想到这时忽听那“主和”的骂了句:“你还说什么大盛将士,若他们有本事的话,北丹就不会打到金州来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立刻脾气就上来了,二话不说跳下马车,拨开人群就奔着那人而去,抬手便是一拳打在了对方脸上,口中骂道:“放你的屁!没有我儿子他们这些冲在前头的大盛将士,你这种不识好歹的东西早就死绝了!还去个鸟窝的成都!”
    结果因为他冲太快一时没控制好姿势,自己也崴了脚。
    蒋世泽不想被人看出来,于是就做出副“懒得与你纠缠”的样子,在一堆惊诧的目光中,坚丨挺着,若无其事地走回了车上。
    “这要是换我当年身手更敏捷的时候,我能把他牙打掉。”他抬了抬下巴,又清了清嗓子,微红着脸说道,“就是说的话粗了些。”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这样粗鲁过了。
    金大娘子轻笑出了声。
    “你看你,”蒋世泽有些委屈又无奈的样子,“还笑我。”
    “好了,不笑了。”金大娘子温柔含笑地摸了摸他的手,又浅叹道,“其实似有这般想法的应该不止他一个,我想官家在前头,也不会不考虑京城这边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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