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琪枫明显是在走神,而褚浔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一直到了这个时候褚浔阳方才有些漫不经心的开口道:“哥哥你何必要跟她去置气,现在还伤了自己,多不值得。”
    褚琪枫一愣,从远处收回了目光。
    对面那少女半倾身在桌子上方,替他处理伤口的神情专注,灯影下可见的半张面孔鲜活生动,皮肤瓷白细腻,灯影下,两腮透着点诱人的红晕,目光焦灼在他的手背上,睫毛盈盈颤动,说话间唇角微微上翘,那一个弧度——
    似是含笑,又微微带了几分调皮的味道。
    却是那般坦然又镇定。
    之前褚琪枫就隐隐有种感觉,褚浔阳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这个丫头这么聪明,再经过白天的事,这会儿她心里肯定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想法了。
    褚琪枫看着她丝毫端倪都不显露的面孔,心里却是莫名焦躁,哑声唤道:“浔阳——”
    “嗯!”褚浔阳应了,仍是目不斜视,认真的替他处理伤口。
    褚琪枫看着她,明明话都到了嘴边了,可是犹豫再三,最终却也还是沉默了——
    有些禁忌,很怕会被打破。
    虽然他和褚浔阳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方氏猜想中的那样不堪,可是——
    一旦有关彼此身世的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那么——
    浔阳和他之间,就不再是亲密无间的亲兄妹了。
    这件事一旦被揭发出来所要引发的后果,他从来就不惧于接受,却唯独这一点——
    是他想来就永远都不想去面对的。
    他不说话,褚浔阳也不催促,把伤口清溪妥当,再上药包扎,直至最后有条不紊的把绷带的末端缠进他的掌心里。
    褚浔阳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眨眨眼道:“哥哥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今天——”褚琪枫开口,对上她盈盈闪烁的眸光,刚刚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凝聚成了数不尽的苦涩。
    褚浔阳将他受伤的手推回到桌子的另一端,然后便是微微一笑道:“既然哥哥不好意思开口,那便就由我来说吧!”
    褚琪枫的心跳猛地一滞,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你跟我的身世有问题,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褚浔阳莞尔,把目光移开,盯着他被素白绷带包裹的掌心,“起初的时候我还当有问题的就只是我一个,所以才一直不敢对哥哥开口,可是从今天的事情上面来看,好像是我们——包括父亲都被那个女人给戏耍了吧。曾经我一直以为哥哥你对此全不知情,所以才一直忍着没说的,原来哥哥你也从一早就察觉到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话——”
    褚浔阳说着,就又弯唇笑了笑。
    她的笑容还是如往常一样,很纯粹,说着就看向了褚琪枫道:“有多久了?哥哥你知道这些事情有多久了?怎么都不与我说?这样一个人守着这样厚重的心事默默的承担,你不累吗?”
    短短的几句话,她想要笑着说完,可是说到最后,眸子里却还是不可自控的浮现一层水光。
    守着这样的秘密,谁都过的不轻松,这种感觉,她十分清楚。
    但又分明——
    褚琪枫心里承受的心事绝对比她要多得多。
    一面有来自于方氏的压力,一面还要为了方氏一意孤行做下的那些事,时时刻刻的对父亲抱愧,最后——
    还要在自己和其他所有人的面前都装作坦然无知的模样。
    这种煎熬——
    若不是亲身经历,其他人都绝难了解。
    说话的时候,褚浔阳瞪着他,那神情之间分明是抱怨的紧。
    褚琪枫瞧着她这神情,本来心事沉重的心情却像是突然在那一刻洞开了一个出口。
    他用缠了绷带的手,动作生疏的去拭她眼角浮动的泪光,一边轻声道:“是我错了,我该是早些同你说的,也省的你一直要跟着我胡思乱想。现在这样也好,索性就一次都把事情说清楚了,以后你也就不用总是挂在心上了。母妃那里——你不用管她,横竖她做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至于父亲那里——”
    提到褚易安,褚琪枫的眼神就跟着一黯,停顿片刻,才又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吧,那些恩怨纠葛,我会找机会和他去坦白。总之——你一定要记住,你永远都是他的女儿,是东宫的郡主,以后也要好好的孝顺他,这就够了!”
    真要说起来,这些人当中,最痛的那个人还应当是褚易安的!
    他那一生的痴情错付,偏生还全都无从讨要。
    这个男人的一生,看似叱咤风云高高矗立在云端的,可是——
    这一路走来,他真的会有哪一刻会是觉得幸福快乐的吗?
    偏偏,现在眼前的真相又再一次毫不留情的伤了他的心。
    “我知道,我们亏欠父亲的有许多,只要父亲他还愿意承认,我也永远都是他的女儿。”褚浔阳道,拉过他的那只手,轻轻的握在掌中,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么哥哥你呢?你又准备做什么?是要认回你以前的身份,然后就这样放弃我和父亲了吗?”
    他以前的那个身份,他倒是宁可是没有这一重的。
    褚琪枫的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却是起身走到了一旁,不置可否。
    而他的这个模棱两可的态度落在褚浔阳的眼里也足够说明一切了。
    褚浔阳站起来,两步奔到他面前,神情刚毅,直视他的目光道:“哥哥,你知道的,在我的心里,你和父亲都一样,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我空占着你的身份,多得了父亲那么多的用心和宠爱,我亏欠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你!我不仅需要父亲在身边,我也不准你有事。不要去管你的身世了不好吗?这么多年了,你跟我,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己本该姓甚名谁,我们不是也一样的生活吗?就这样维持原样,这样不好吗?”
    少女的目光恳切,一双眸子莹莹发亮,落在眼睛里,自是比这夜空中最亮的星子都更为明艳。
    “浔阳,你知道的——”迟疑片刻,褚琪枫开口。
    他的声音透着一线沙哑的味道,褚浔阳听着便是莫名心慌,根本不待他说完已经上前一步,抬手掩住了他的唇。
    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眉心却是拧成了疙瘩,道:“哥哥,我现在就只问你一句话,假如当年金煌长公主留下的那个孩子是我,那么今时今日,你又会怎么做?”
    褚琪枫一愣,却是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褚浔阳却是看着他,不容他回避的继续说道:“如果我是你,那么你就一定不会允许我抛开你而独自去承担这些的,你会守在我身边,陪在我身边,依然将我做亲妹妹一样的守着护着,对不对?”
    褚琪枫看着她,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半晌才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褚浔阳根本没等他说完就已经大声的打断他的话,“除非你现在就明确的跟我说,你不要我了,不再认我是你的妹妹,那么我马上就走,再不干涉你和父亲之间的任何事。说到底,连你都那般介怀自己的身世,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更不该厚着脸皮继续赖在这里了,不是吗?”
    褚浔阳这明显就是在置气,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气势上面咄咄逼人,倒是不见她为了自己的身世而自苦。
    可是褚琪枫听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却是莫名恼怒,心里疼痛的厉害。
    “浔阳!”他低吼了一声,然后一步上前,张开双臂,将她纳入怀中用了所有的力气抱紧,再开口的语气里还是带着来不及褪去的愤怒,“别说这样的话,也永远都不要为了自己的身世妄自菲薄,你不是来历不明,你还有我,你是我褚琪枫的妹妹!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永远都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浔阳是无辜的,就因为方氏的别有居心,而莫名被卷入了这个漩涡当中。
    而且聪慧如她,她现在也不可能看不通透方氏之所以把她推出来的真正原因。
    如果换做别人,自知是被用做了挡箭牌这么多年,那么对自己这个正主儿是势必心怀怨恨的,却也唯有浔阳才能这样的大度。
    非但不去计较这些,还在一力的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
    即使是亲兄妹,这世上能对他这样掏心掏肺的也再难寻了。
    何况——
    还是在他顶着这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连累她的身份的前提下。
    那一刻,褚琪枫的心里充斥着万般情绪,更有一种演化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程度——
    那就是褚浔阳!
    这天下万般,他都可以看做浮云过客,却唯独不愿失去她。
    这么多年以来,因为身份的隔阂而刻意压抑隐藏的感情,终于是在这一刻完全彻底的浮出水面。
    终于这般真切的拥抱她一回,却是在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必须要止步于此的前提下。
    褚琪枫无声的苦笑。
    而褚浔阳在落入他怀中的那一刻,眼泪更是无声的落。
    说是对自己的身世全不在意那是假的,试问这世间又有谁是唯愿做一株浮萍,就这样茫然无措的漂泊?
    可是相较于那些,真实存在于她生命里的父亲和兄长才是最重要的。
    默无声息的把眼泪在褚琪枫的衣襟上擦干,褚浔阳就自他怀中抬头,仍是含笑看向了他道:“哥哥,这可是你说的,说出来的话你就不能反悔了。现如今南河王府死灰复燃,咱们自己府上也不消停,我还指望着你给我撑腰呢,你不能半途就丢下我不管。”
    这样的威胁,明明没有半分的杀伤力,可的对上那少女明艳的眉眼,却又完全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嗯!”褚琪枫看着她,唇角弯起一抹笑,“凡事都有哥哥在,你不要擅自主张也不要胡思乱想,嗯?”
    褚琪枫所指的事情褚浔阳心里十分清楚,闻言唇边笑容就难掩的僵硬了一瞬。
    “浔阳!”褚琪枫敏锐的捕捉到她这一点微妙情绪的变化,心口骤然一缩,不觉就加重了语气又唤了她一遍。
    “我知道了!”褚浔阳这才回过神来,轻声的应。
    褚琪枫听着他这心不在焉的语气,还要皱眉,褚浔阳却是快速的拉开了他环在她身后的一只手。
    褚琪枫的手臂自她后腰滑落,却是不依不饶的又顺势扯住了她的袖子,仍是浓眉深锁的盯着她看。
    褚浔阳被他看的下意识的心虚,飞快的想了一下,就道:“只要哥哥你好好的,我自然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哥哥你方才答应过我的,是不是?”
    事到如今,是真的已经骑虎难下了。
    以后的形势姑且不论,只就褚浔阳这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在她心里,但凡是决定了的事情,那就再也不会变更了。
    白天在御书房的时候,她分明是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所有的矛头都直接引向了她自己,一旦有朝一日真的会东窗事发——
    那后果,是褚琪枫想都不敢想的。
    “回去吧,早点歇着!”褚琪枫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垂下眼睛,遮掩住眼底神色,替她将揉皱了的衣襟扯平。
    “嗯!”褚浔阳拍了拍裙子,又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褚琪枫没再挽留,只站在原地目送。
    褚浔阳推门走了出去,待到隔着窗户看到她的影子拐出了院门,褚琪枫也跟着推门出来。
    “郡王爷?”蒋六大为意外,“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你不用跟着了,我去去就回!”褚琪枫道,头也不回的大步出了院子,拐了个弯,却又再度折回了方氏落脚的小院。
    *
    褚浔阳从褚琪枫处出来,也没回锦画堂,而是去了褚易安的书房。
    在院子里遇到曾奇。
    曾奇见到她,却是一反常态,赶忙迎了上来,低声道:“郡主是来见主上的吗?”
    “嗯!”褚浔阳点头,越过他往院子里看去。
    那里面,无论是正房还是书房都是一片暗色,一点光亮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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