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怕语气稍微慢下来,就要控制不知自己胸中涌动的情绪。
    延陵君压在被子上面的手指无声的攥成拳头捏紧,依旧试图让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怎么会?既然她还活着,怎么可能这二十多年都不和你联系?而且——父亲你曾不止一次瞒着我自己去过烈焰谷吧?你难道不是去见她的?”
    他想不通,也无法理解。
    就算有千般的不得已,也就算此事一经曝光,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延陵君也着实想不通,为什么风清茉明明尚在人间,她居然真的能够对自己的儿子一眼也不见。
    这天底下,真的会有这样自私又冷血的母亲吗?
    从她能为风邑做的事情上来看,他又直觉的以为她不该是那样的人的。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压抑,即使再如何的克制,也能听出由心而发的嘲讽。
    荣显扬的心中顾虑很深,本来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却突然被他这样的语气戳的心口一疼,因为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试图隐瞒了,这么多年里,他已经亏欠了唯一的儿子太多,就算延陵君对他冷漠,他也无话可说,可是——
    他绝不能让儿子的心里对妻子生出怨恨来。
    所以即便是那些往事再沉重,那些回忆再苦痛,他——
    也不能够在试图隐瞒了。
    “君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不是你母亲的错,也不是她狠心的抛弃,躲着不肯见你,要怪你就怪我吧,因为——”荣显扬猛地睁开眼,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的,一把牢牢握住了儿子的手,眼中涌动着的满满的都是痛苦之色,“我是阻断了你们母子相聚的路,是我不准你见到她的!”
    他说的是“不准你见到她”而不是“不让她见你”,这两种表述,能表述出来的意思大致相同,但是稍微敏感点儿的人还是能马上听出其中细微的差别的。
    “不准我见到她?”延陵君的心里起了很大的疑惑,迷茫道:“父亲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准我见到她?还有你说你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难不成还是阳羡公主抛夫弃子,自己主动远走的吗?
    褚浔阳的脑中掠过这个念头,下一刻也就马上自行否定掉。
    “当初阿茉生产的时候,的确是九死一生,她自己一意孤行,不让鬼先生插手帮她,最后——是我自作主张,趁她力竭昏迷的时候将她交付给鬼先生带走了!”荣显扬说道,但是字字句句里面蕴藏的都是无声的痛。
    他没有因为最终保住了妻子一命而有太多的喜悦,因为他留住了她的命,却也亲手葬送了自己身边和她有关的一切。
    “她不能再回来了,我不能再让她回来了,这个漩涡,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脱身,我不允许她再重新跳进来!”荣显扬闭上了眼睛,他的原意是试图掩饰自己完全失控的狼狈,可是眼角瞬时滚下来的两行热泪还是将他所有不堪的一面都展露无疑。
    “所以——母亲她现在人是真的不在烈焰谷?”延陵君问道。
    荣显扬已经无法再开口。
    褚浔阳知道这样的逼问很残忍,但是风邑的出走,已经让他们都再度陷入危机,只有先把一切的真相都掌握了,他们才能机变的应付随后可能会发生的变故。
    把荣显扬透露的信息飞快的整合了一遍,褚浔阳的脑子里就有突兀的一个想法蹦出来,她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神色狐疑的打量起延陵老头儿来,“是——师公你对母亲做了些什么吗?”
    唯有这一种可能方能解释风清茉在荣显扬父子的生命中缺失的这二十年。
    延陵老头儿和荣显扬心态不同,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恸,早就眼眶通红,气呼呼的大声道:“你们不用逼他了,就算再逼他也没用,小茉莉花走了,你们谁也找不回她来了,就算你们有本事硬拉了她回来,她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还有你这个臭丫头!”
    延陵老头儿是越发觉得褚浔阳这个丫头刁钻,不对他的胃口,于是就口无遮拦,破罐破摔的干脆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脖子一梗,指着荣显扬道:“我用金针秘术封了她早二十年的记忆,又将她远远的赶出烈焰谷去了!都是我做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要打要杀,看你们怎么办吧!”
    他说着,就又使起了性子,突然就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哽咽起来,抽抽搭搭的扯了桌布去擦,“你们一群没良心的兔崽子,我说话,你们全都当放屁,却人人出了事都要我来擦屁股。小茉莉花那丫头就拧,当初我不让她嫁这姓荣的小子,她就嘻嘻哈哈的给我打马虎眼,姓荣的小子也不是个东西,我说让他一家三口干脆脚底抹油,他非要由着小茉莉花去管那姓风的小子。君玉你个没良心的混球儿,娶了媳妇就回来一起欺负我——”
    延陵老头儿越哭越伤心,完全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含嗔带怒的瞪着褚浔阳,“最坏的都是这个臭丫头,你们一家子缺心眼儿,你们一家子不是东西,你们——你们一家子一起逼死我算了!”
    言罢就伤心欲绝的伏在桌面上嚎啕不止。
    ------题外话------
    师公是个大萌物,这么悲情的时刻,被他一把大鼻涕把伦家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气氛给甩没了呜~
    ps:小茉莉花,我真不是故意的,如果你现在正蹲那个街边行乞望天的话,你千万别打我→_→
    ☆、第057章 为他们的王而战!
    延陵老头儿的哭相十分滑稽,但是这眼泪之中却能叫人深刻品味到这个历经百岁的老人内心深处真实悲伤的情绪。
    然则他那么大把年纪在那里摆着,屋子里这些做小辈的全都束手无策,又不好去哄他,为免尴尬,便只能不去过问。
    延陵老头儿自己哭了一阵,就抹着眼泪去小厨房给荣显扬煎药。
    延陵君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荣显扬隐藏多年的秘密居然还会有这样一重内幕,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确认道:“所以这二十多年来,父亲你都再没有见过母亲的面?”
    如果真如延陵老头儿所言,风清茉一直流浪在外,那么十有*就是这老头儿的金针秘术并没有失效。
    “如果母亲她还有记忆,一定会忍不住的思念,总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再跑回来看望你们,到时候东窗事发,皇帝陛下知道自己被戏耍了,一定会恼羞成怒,并且还能以欺君之罪再对你们一家人下手,那样以来,父亲和鬼先生所做的努力也就会全部化为泡影,甚至还会殃及君玉。所以父亲您才干脆直接釜底抽薪,请鬼先生帮忙,做了这一重安排是吗?”褚浔阳道。
    虽然这个事件的轮廓已然清晰,但是看在眼里,却叫人唏嘘。
    荣显扬抿唇不语。
    延陵君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又是半晌之后才试探着开口道:“母亲她一个人在外面——”
    这些年,崇明帝和荣显扬还有风邑三方面都在斗心眼,严密防范对方的一举一动,即使荣显扬的行事再如何的小心,也不能保证永远都不出纰漏,事关风清茉的性命安全,以他的为人——
    他当初既然能狠心送了对方走,就一定不会再拖泥带水的去给对方带来危险。
    “她身边有一个自幼就陪伴身边的心腹跟着。”荣显扬言简意赅的交代。
    既然是要大隐于市,那么最安全的策略还是不易招摇,伪装的越不起眼越好。
    “父亲——”延陵君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形容这一刻自己的心情,看着荣显扬脸上极力隐忍痛苦的表情,终还是忍不住的脱口道:“父亲难道就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和母亲重见一面吗?十二舅舅的事,很快就要东窗事发,届时整个朝廷内部都会引发一场大的动荡,那件事已经是时过境迁,就算察觉了什么,十有*,他也应该不会追究了,而且——”
    荣显扬瞒天过海做了那样的事,狠狠的打了崇明帝的脸,想要再接风清茉回朝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如果荣显扬愿意,倒是可以故技重施——
    他也以一道障眼法掩护离朝,去和风清茉团聚。
    持续了二十多年的相思之苦,如今荣显扬又受重创,在任何人看来,他都是不该拒绝这样的提议的,可是——
    “只要她活着就好!”荣显扬语气坚决的开口打断他的话,态度鲜明,“不管她在不在我身边,也不管我还能不能再看到她,只要我知道她还活着,还和我共存于这同一片天地间,我——此生于愿足矣!”
    这人世间,最可怕,莫过于阴阳两隔的遗憾。
    虽然送走了风清茉,这过往的事儿多年里他都再不曾真正的快乐,但是只要每每想到她还活着的事实,都会由心而发,产生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因为——
    如果风清茉就那么死了,那么他就一定再没有勇气活下去。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那便是他存活在这个人世间所有的希望和期待。
    其实人在真正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再不得已做出取舍的情况下,就不会再那么贪心了,他们会懂得感恩,也能接受退而求其次的委屈。
    “父亲,那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其实您真的不必——”延陵君还想再说什么,荣显扬却像是突然疲惫至极一样的闭上了眼,他靠在身后床柱上,无精打采的摇了摇头,“君玉,不要去找她,也不要去打扰她,这个牢笼,她能走出去,何其不易,不要去找她,不要——再将她拉进这个污浊不堪的漩涡里。”
    如果他要和她重聚,那么就一定要再次打开她被封存的那些记忆,就算时过境迁,二十年前的旧事可以一笔勾销,可是又该要她如何接受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丈夫和儿子生命里缺失的那二十一个春夏?到时候,她一定会自责,会难过,会一生都背负着这样的遗憾而不得快乐。
    她平安喜乐,一切安好,比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来的更加重要。
    “父亲——”延陵君知道他心里的顾虑,只是这个男人神情之间努力隐藏的痛苦还是让他诸多不忍。
    相较于阴阳两隔,荣显扬的这一场相思才是最苦,明明知道至爱之人尚在人间,可是惟愿她活着,他便自甘独自来承受这一切。
    这种舍弃,宛如剖心之痛,却又因为种种忌讳,不能对外人道,就只能是他一个人,独自承受。
    他对风邑的迁怒和仇恨也许是真的,但是处处和崇明帝作对的种种,其实却只是他用来保护身在远方的妻子的障眼法,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风清茉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他必须和逼死她的崇明帝母子水火不容。于是他用自己不择手段的仇恨做掩饰,蒙蔽了世人的双眼,他表现的有多疯狂,在别人眼里才会更加确信这是事实,哪怕这样一步一步走下来,也将自己逼入了随时都有可能遭人毒手的绝境。
    “难道您不想知道母亲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吗?哪怕找到她,远远地看看她都好!”最后,延陵君说道。
    “离开了这个牢笼,不管她是在哪里,都一定会过的会比在这里好。”荣显扬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停顿片刻,才是苦涩的一声叹息,“君玉,你千万不可以怪她,她会狠心抛下了你,只是情非得已。”
    一个是失去她却依旧可以被悉心照顾长大的儿子,一个是一旦她撒手不管,马上就会被人戕害而死的年幼的弟弟,这本身就不是能够只凭私心就做出选择的路,除非——
    她是个没有感情,完全冷血的怪胎。
    可是那样的女子,会值得荣显扬不惜一切独自承受这么多去爱吗?
    “没关系!这些年,我有父亲一个人在我身边也已经足够了。我明白她当年的苦衷和无可奈何,我——不会怪她!”延陵君道,语气平静,而不带任何的感情外露。
    可能他是真的没有承袭到风清茉温和敦厚的慈悲心肠,就算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为从一开始就缺失不在,所以此刻提起,知道她尚在人间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委屈和想念。
    “那就好!”荣显扬明显是能领会他的想法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再次无奈的叹息一声。
    “父亲,你这一次伤得很重,虽然我和师公联手,勉强保住了你的性命,但是还需要悉心调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痊愈,并且——”既然荣显扬的意志这样坚决,延陵君也并不想深究当年之事,直接就岔开了话题,神色忧虑又遗憾的说道:“您以后,不能再动武了!”
    荣显扬这样的人,本该是惊才艳绝的一个人物,站在云端时时被人仰望的,如果就此要他做回一个会被湮没在茫茫人海里的凡人——
    连延陵君都会觉得惋惜和残忍。
    只是,他也很清楚——
    这么多年以来,这个男人所有的风光早就只流于表面了,眼前的荣显扬,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镇国公府世子了,他的所有光环和年轻气盛时候磨砺绽放出来的光芒,早就一点一点被感情的殇蚕食殆尽,剩下的——
    不过一具看上去还像是光鲜艳丽的皮囊罢了。
    “呵——”荣显扬的情绪果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苦涩的笑了一下道:“看来这个南征的主帅,他要改换他人了。”
    “嗯!”延陵君闷声点头,“稍后我就会进宫向他禀呈父亲的伤情,至于后面到底要如何做,那就不是需要我们去操心的了。”
    荣显扬是废了,估计以后崇明帝就可以将他的名字从自己的敌对名单中划掉了,其实这原本该是他一箭双雕同时锄掉荣显扬和风邑的良机,可是千算万算——
    所有人都低估了风邑。
    有风邑掌权当政的长城部落,从今以后必定和朝廷势不两立,这一场恶仗的战鼓马上就敲响了。
    这次损失了荣显扬——
    其实真要说起来,对崇明帝而言,就并不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了。
    “你还有完没完了?没看这老小子就只剩半条命了吗?你想让他死的话,就使劲在这里磨蹭看看!”延陵老头儿调好了药,两手不停倒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瓷碗,龇牙咧嘴,跳着脚从外面进来,倒像是已经完全从之前失态的情绪里恢复了过来。
    延陵君识趣的起身走到旁边给他腾了地方。
    “赶紧灌下去就睡了吧,弄成今天这样你要怪谁?都是自找的!当初我老头子劝你拦着她点儿,你又不听,她缺心眼,你比他还缺,现在后悔也晚了,没人可怜你!”延陵老头儿对荣显扬也没好气,赶紧把手里滚烫的药碗塞给他,自己两手去抓耳垂。
    荣显扬无声的笑了笑,就安静的埋头喝药——
    当年延陵老头儿为了那事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情形他一直都记忆犹新,风清茉是他的得意门生,老头子一直引以为傲的,更是将她做亲生女儿般的疼爱。若说不舍,延陵老头儿有多少,荣显扬所有的,就只能比他多,不会比他少,可是他却比延陵老头儿更理智也更了解风清茉——
    如果他强行阻止,就算风清茉可以得保安然无恙,可是她这一生却都要被没能保护自己弟弟的罪恶感所苦,她每日煎熬,不得快乐!
    所以,他就那样狠心决绝的成全了她,在她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送了她走!
    二十一年音讯全无,这二十一年来的相思之苦,却都只由他一人承受,为的,就只是那样卑微的愿望——
    他要他心爱的女人活着!要她可以没有负担,安宁的生活。
    确定荣显扬无恙之后,延陵君估算着安葬太后的仪式应该已经完成了,就赶着去了宫里,告诉崇明帝荣显扬无法再领兵的这个“噩耗”。
    褚浔阳目送了他离开,却一直状似无意的在荣显扬这里赖到最后,延陵老头儿催促,“还不走?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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