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九郎坐在撷芳亭中,微微抬起头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想要双澄与他同在一处生活。像这般虔诚认真的态度,是他从未见过的。
    端王本来还想开几句玩笑的,此时却不由沉了沉心。
    两人之间静默片刻后,端王才问道:“除了我之外,你还向谁说过这意思?”
    他摇头,“并未主动向第三个人说过,但跟随我前去鹿邑的冯勉与钱桦等人都已看出端倪。”
    端王蹙了蹙眉:“冯勉我倒是较为放心,他侍候你多年,应该不会将此事传出。但钱桦此人惯于逢迎且又贪财,他天天在太后身前奉茶,你要小心提防。”
    九郎亦觉得此人始终是个祸患,便将在途中与钱桦发生的矛盾简述了一遍。端王听罢,作色道:“这大胆的东西竟敢在背后诋毁于你,简直是太过目中无人!你怎不向嬢嬢禀告,将这阉贼打个半死!”
    “我本想严惩他,但毕竟双澄的事情他看在眼中。若是他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在嬢嬢面前乱说一气,我只怕双澄会因此在嬢嬢心中先留下不好的名声。嬢嬢生性固执,一旦从开始便极不喜欢双澄,以后我再想改变她的想法就难了。”
    端王沉吟一阵,看着他,问道:“九哥,你难道真的打算要向嬢嬢与官家说起双澄?”
    九郎从容道:“自然是要说,只是我现在刚刚回来,尚未来得及弄清双澄的父母究竟是何人。仓促间提出的话,反而会遭到嬢嬢训斥,因此便想着等你查明她身世后,再酌情润色,也好过嬢嬢那一关。”
    “你倒是考虑周到……”端王长吁一口气,“可我匆忙赶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九郎微微诧异地望着他,一时猜不到他到底要说什么。
    端王皱着眉,缓缓道:“自你们走后,我与汴梁府尹亲自带人查阅了城中所有在籍住民簿册,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叫做燕超的中年人。”
    九郎的眼神为之一收,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或许他只是四处漂泊,恰好那段时间来了汴梁而已,因此在户籍簿册中自然寻不到此人的姓名。”
    “你说的我也曾想过。只是原本若是能找到双澄生父,至少还能对她的身世有所了解。如今连这唯一的讯息都断绝,我只怕想要查清她究竟是何等样人家出身,更是难上加难了!”
    “那也未必。”九郎扶着廊柱缓缓站起,“五哥忘了应该还有一人必定知晓她的身世。”
    端王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抚养双澄长大的那个人?”
    九郎点头道:“他应该还在真定府苍岩山,我现在刚回汴梁没法再离开,烦请五哥派人去那里查访一下。若是能找到双澄的师傅,便将他接到汴梁来。双澄本来也对私自下山心怀不安,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这师徒两人会一会面。”
    “派人去找自然是可以。只不过就算知晓了双澄父母的真名实姓又怎样?”端王看了看他,喟然道,“你也知道,不要说是寻常百姓人家,即便她父辈也曾为官,若是品级低微的话,你连开口向嬢嬢与官家求娶双澄的机会都没有。”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初春草木的清新浅香。九郎侧过脸,望着撷芳亭畔的素白杏花,道:“那又怎样?我只要双澄一人。”
    “你……”端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一声,将劝解的话留在了心中。
    ******
    端王府中有一个小院,幽静清雅,平时也很少有人经过。庭中养了一池红鲤鱼,春暖花开,水波融融,一尾尾嫣红在碧波间游来游去,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双澄坐在池边一看就是很久。
    回到汴梁已有两天,她起先以为九郎会在返回大内的次日就来王府,可等了一天也不见他到来。第二天清早至现在,她又坐在池边,看着红鲤游曳争食,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日光浮漾在波光间,寂静的春日午间使人有些困意。她撑着下颔坐了许久,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却忽听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双澄一愣之下,急忙抛掉手中的鱼食,满怀惊喜地站起身来。
    那个人已经穿过月洞门,一抬头,便对上了双澄的期盼目光。
    她愣了一愣,随即垂下眼睫,攥着手指站在了原处。过了一瞬才回过神来,朝那人行礼道:“端王殿下。”
    端王颔首,问道:“怎么这般闷闷不乐?还是在等着九哥?”
    她一惊,忙掩饰着内心的波动,随手捋着池边的垂柳枝条,“没有啊,只是在这看着鱼儿们抢东西吃呢。”
    端王笑了笑,慢慢走到了她身边。风过小院,绿柳轻摇,浮动的波光映在他眼眸,望之与九郎有几分相似,但脸容轮廓又比他更为硬朗。她看了一眼,不由又想到了九郎,因问道:“你是不是见过他了?”
    “我也只是在你们回到汴梁的那天去找了他一次,这几日还未有机会。九哥应该也想着寻个机会来看望你,只不过……自他回去后,官家心中很是不悦,故此九哥或许这几天还不能出来。”
    “为什么官家会生气?”双澄的心沉了沉,害怕是九郎向官家禀明了与她的事情,才招致龙颜大怒。端王却只淡淡道:“官家觉得九哥多事,不该去查那丹参案件。这其中的道理有些繁杂,你也不必再深究。”
    她虽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想到九郎也许在宫中备受官家斥责,还是心中沉甸甸的。端王见她低头不语,又道:“另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一声。”
    她一怔,继而醒悟过来,满怀期待地道:“是不是关于我爹的?”
    他点点头,沉声道:“只不过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们查探不到令尊的消息,就好像,汴梁城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
    双澄的眼里本来已满是亮色,如今却慢慢冷却黯然。端王见她如此忧郁,便又补充道:“但也可能他当时只是路过汴梁暂住一阵,或者即便留在汴梁却换了姓名,故此我们查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知道这也是一种可能,但人海茫茫,假如父亲已经离开汴梁,那就更不知飘落去了何处,又如何才能再找到他?正心烦意乱之际,却听端王问道:“双澄,你师傅的名讳是什么?九哥说,可以再想办法接你师傅来汴梁,或许他更清楚你父亲的身份与行踪。”
    她有些茫然地道:“师傅姓丁,单名述。你们是现在就要去找他?可我怕他不愿意来……”
    “你写封信告知他便可。”端王沉稳道,“我本想派亲信去真定府寻他,今日却恰好接到皇命。因丹参之事还牵连了地方官员,官家命我再去邢州处理剩下的事务。邢州与真定府相距不算太远,我到了那里之后,便可抽空去一趟真定府苍岩山,替你将令师接到汴梁。”
    “真的要将师傅接来?!”她的神色中却是惊愕多于喜悦,甚至还带着些许的不安。端王微一蹙眉,“怎么?你不愿意让我们找到令师?”
    “不……”她局促地握了握手指,“这是九郎想出来的?”
    “你不是想找到生父的下落吗?如今汴梁住民中查不到你说的那个人,也只有将令师请来,才有可能说个明白。”他停顿了一下,又试探道,“你莫非想一直留在汴梁,再也不回真定府?”
    双澄急道:“怎么可能?我……”
    她还未说罢,端王已笑了笑道:“那更是要去见一见令师,否则他无故丢了徒弟,岂不是要千里迢迢赶到汴梁来寻你?”
    双澄见他言笑晏晏,便也没再将话说下去,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答应修书一封请他带去。
    ******
    端王拿到双澄的亲笔信之后,次日一早便带领手下赶赴邢州。临走之前,他还特意来到小院与双澄道别,并叮咛她不要轻易离开王府,以免惹来麻烦。
    于是她便只能留在了端王府,连小院的门都没迈出过,除了一个仆妇来送饭送水,几乎也没别人会过来打搅。虽是清净,可着实冷清,与先前在山中的生活相比,如今的她就像是失去了自由的鸟儿,只能望着高墙外的苍穹,却哪里都去不得。可是更让她在意的还是九郎,自从那日望着他乘坐的马车缓缓远离之后,两人便再也未曾有机会相见。虽然端王安慰她说九郎在宫中不会有事,可她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百无聊赖中没等到九郎却等来了又一场春雨。
    那日清早起来还觉春风习习,未知午后便变了天色,池边的柳枝在风中旋舞飘拂,没过多久,淅淅沥沥的雨点便打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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