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薛边,静默了好一会之后,才道:“薛卿,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想要一件东西,就要用另外一件东西来换。四年前,你想要朕留下皇后的命,用的是你的真心来换,这一次你想要朕饶过贤妃一命,同样要拿出你的诚意来。”
    薛边倏的一下抬起头来,看着皇帝。而皇帝同样看着他,四目相对,皇帝的目光深沉。
    他自然知道皇帝想要的诚意是什么,而这一次,圣上要得比四年前更多。
    薛边最终败下阵来,将头渐渐的低了下去,接着道了一声:“是。”
    皇帝道:“退下去吧,朕等着爱卿的诚意。”
    薛边认命的闭了闭眼,然后轻声的叹了一口气,接着给皇帝行了一个告退礼,从两仪殿里退了出去。
    薛牧正在门外等着他,一见到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扶住他道:“父亲,圣上和你说了什么?”
    薛边道:“我们回去再说。”
    薛牧不再问,扶着薛边出了宫。
    而皇帝这一边,薛边走了之后,他留在两仪殿抄了一卷的《地藏经》,这才收了笔。
    他将抄好的《地藏经》卷好走出来,看到张公公刚好从外面进来,便将手上的经书递给他,道:“将这卷经书拿起烧给小公主吧。”说着喃喃自语道:“超度她,希望她顺利投胎转世,下辈子不要再出生帝王家。”说完便又迈脚走了。
    张公公拿着手上的经书看了一眼,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交给其他的内侍,而是就这样抱着跟上皇帝,然后对皇帝道:“圣上,刚刚甘泉宫那边的人来传,说贤妃娘娘想见您一面。”
    皇帝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接着问道:“贵妃去见过贤妃了?”
    张公公回答道:“是。”
    皇帝没再多说什么,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往甘泉宫的方向上去了。
    张公公将手上的经书交给旁边的内侍,嘱咐道:“好好看着,等我回来再拿去烧,要是丢了坏了,为你是问。”说完快速的追上了皇帝。
    皇帝去到甘泉宫的时候,薛贤妃就坐在地上,背靠着殿里的一根柱子,手抱着膝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看着皇帝,也不站起来行礼,只是这样看着他。
    皇帝对张公公使了使眼色,张公公行了行礼,接着便退出去了,顺便还关上了门。
    皇帝走过来,看着她问道:“你找朕来是想跟朕说什么?”
    薛贤妃道:“有一句话,臣妾从进宫开始,便一直很想很想问一问圣上,圣上对姐姐的死,有愧疚过吗?”
    皇帝摇摇头,道:“没有,从来没有。”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这本是一桩公平的买卖,朕许你戚家富贵和你姐姐皇后之位,薛家为朕抗衡戚家,而在这桩买卖里,失信的是你姐姐。”
    薛贤妃重新转过头来,有一滴泪突然用眼睛里流了出来,划过她的脸,最后落进了她胸前的衣服上。
    她又问道:“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皇帝道:“自杀。”
    薛贤妃问道:“为什么会自杀?”
    皇帝看了她一眼,然后道:“朕以为你已经知道。”
    薛贤妃道:“臣妾不信贵妃,臣妾想听圣上说。”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何苦呢?”不知道是说她何苦再问,还是何苦知道答案。
    薛贤妃道:“请圣上告诉臣妾。”
    皇帝道:“她嫁给朕之后,成了别人的细作,最后为了维护她的主子,或者说她的情人,于是自杀。”
    薛贤妃捂住自己的脸,终于哭出声来,接着又问道:“是谁,告诉我是谁?我姐姐身份暴露之后,那个人有尝试来救过她吗?”
    皇帝道:“这最后一个问题,朕想你应该去问蜀王世子。”他说着顿了顿,又接着道:“朕知道,你跟蜀王世子有联系,他一定还似真似假的告诉你许多你姐姐在宫里的事情,你要问他,应该并不难。”
    薛贤妃先是愣了一下,像是震惊,又像是不可置信,再接着便如同自嘲一般的边流泪边笑出了声来,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又有多蠢,才会认错了仇人,却还甘心的听真正的仇人唆使利用,为此甚至不惜害了自己的儿子。
    她哭了好一会之后,才伸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眼泪,接着又道:“我真是像是傻瓜一样,后宫里所有的事情,根本逃不过圣上的眼睛。怕是我和贵妃之间的每一步算计利用,都全在圣上的算计之中。“
    她想到自己那个死去的女儿,终是带上了点怨意,道:“可是圣上好狠的心,我怀的终归是圣上的孩子,却也成了圣上用来算计牺牲的工具。我们的孩子,圣上,您对她有一点点的愧疚吗?”
    皇帝道:“贤妃,孩子的死,你没资格埋怨朕。从一开始,不希望她活下来的就是你这个母妃。她不是死在朕的手里,而是死在你这个母妃的手里。贵妃放在你宫里的半夏不足以让你小产,是你想要陷害贵妃想要报仇,又再多加了一味铅砂,所以孩子才会胎死你腹中。你这个母妃都不珍惜她,朕又何必在意。”
    薛贤妃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资格怪上任何人,是我亲手杀死她的,我这个母亲亲手杀死了她。”
    她恨他,她为了报仇才进了宫,可偏偏又渐渐的喜欢上了他。她太害怕了,也太愧疚,害怕自己慢慢的忘记了进宫的初衷,忘记了姐姐的仇,愧疚自己竟然对仇人动了心。
    她想过要杀了他,可是她做不到,无论她告诉自己多少次这是害死姐姐的凶手,她都做不到。或许她也根本没有能力做到。
    她越来越爱他,想要一辈子呆在他的身边,会因为他去了别的宫妃那里而伤心难过,会因为他喜欢上了李昭仪而嫉妒。她太知道这一切代表什么了,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忘记了姐姐的死,然后心甘情愿的困在这皇宫里,当他无数个女人的一个。
    她执着的想要快点给自己一个结果,所以当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她便想着怎么利用这个孩子给贵妃致命的一击。这样,她便算报了仇了吧。贵妃是主谋,她要她的命,皇帝是从犯,她要他孩子的命,她就当自己向皇帝寻过仇了。然后,她便可以安安心心的下去见母亲和姐姐了。
    当初她以为失去这个孩子她不会心痛,或者没想到会有这么的心痛。她告诉自己,她不爱这个孩子,这是仇人的孩子,她不能生下来。可是直到孩子真的死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她是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如果重来一次,她绝对绝对不会再这样做,她一定会好好的生下她。
    可是再多的懊悔,早已经是来不及了。没有人能带她回到能再次选择的一刻。
    皇帝认为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转身准备离开。
    贤妃又突然叫住他道:“圣上,等一等。”
    皇帝停下脚步,但是并没有回头。
    贤妃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缓缓的道:“所有的事是我做下的,不关碧池的事,她只是听我的吩咐办事。求您看在她曾经侍奉过您的份上,以及看在李昭仪的面子上,饶过她一命。”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出迈步离开了。
    等出了甘泉宫的殿门,守在门外的张公公连忙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抬头看了看天空,现在已经及近傍晚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皇帝想都没想,开口道:“走吧,去昭阳宫。”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南玉站在门边上,低着头,一眼便看到门槛上掠过的一片玄黄色衣袍,脚上青草龙纹重台履。
    南玉屈身下去行礼,道:“见过圣上。”
    皇帝微微驻足看了她一下,然后便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了进来。
    里面的桌子上摆着晚膳,桌上放着的一碗饭只吃了个尖。皇帝见了随意问道:“你刚刚正在吃晚膳?”
    南玉道:“是。”说着又解释了一句,道:“臣妾没有接到旨意说圣上今晚会过来,所以就自己吃了。”说着又邀请他道:“圣上要不要一起吃。”
    皇帝走到桌子前坐下,眼睛扫了桌子上的晚膳一眼,桌子上摆的都是素菜,素八珍、玉子豆腐、炒香椿等等,皇帝看得脸上平静,并未对此表现惊讶。
    南玉看着他解释道:“臣妾最近喜欢上吃素,所以才晚膳才少了荤腥。臣妾让人去多准备几个菜上来。”
    皇帝却道:“不用了,给朕拿碗饭。”
    南玉这才没说什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来。
    宫女替皇帝盛了饭上来,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素鸭到南玉的碗里,这才给自己夹菜慢慢吃起来。
    南玉看了皇帝一眼,又看了碗里的素鱼一眼,这才拿起筷子夹着素鸭吃起来。说是素鸭,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鸭子,而是用豆腐皮将冬笋、香菇、胡萝卜等包裹起来煎炸成金黄色,看起来像是鸭块的素菜。
    她们这一顿饭吃得有些安静,南玉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有些不好。皇帝大多时候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根本不让人看出他心情究竟好不好,极少像现在这样心情低落的时候。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和弦等人大约感受到气氛不对,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进出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皇帝偶尔会给南玉夹一下菜,作为投李报桃,南玉也会给皇帝夹一夹菜。
    两个人晚上都吃得有点少,等用过了晚膳,两个人移步到榻上喝茶。
    皇帝垂下眼,轻轻吹着青瓷碗里的茶水,接着喝了一口茶,才问道:“你今天好像不高兴,为什么?”
    南玉本是在卷着手里的帕子玩,闻言放下帕子,将手平放在膝盖上,然后道:“哪有,臣妾只是想到贤妃娘娘,心里有些唏嘘罢了。”
    皇帝没有再说话,南玉也是沉默,继续玩着手帕。
    过了一会,南玉终于忍不住了,又开口问道:“圣上会怎么处置贤妃和碧池?”
    皇帝放下茶碗,对她道:“贤妃的事涉及到朝政,你别插手。”
    南玉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道:“贤妃我大约是没这个本事求得动情,但碧池一个宫女,根本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如果我向圣上求情,圣上能不能饶她一命。哪怕将她发配掖庭、放到哪里关起来也好,我只求圣上能留她一命。”
    皇帝声音严厉了几分道:“南玉,后宫不得干政,朕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你不要管。”
    南玉听着实在是忍不住了,心里有一股怒气总想发泄出来,而她并不是有什么忍耐力的人,她气冲冲的从榻上站起来,气道:“狗屁朝政,她就一个宫女,能碍着圣上多少事了。我知道圣上深谙帝王权术,城府深沉,万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可就一个宫女,圣上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
    和弦吓得差点想要捂她的嘴,整个后宫,有哪一个宫妃敢跟她这样跟皇帝这样说话的,她就是再受宠,也不能这样恃宠而骄啊。
    她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南玉的袖子,着急的劝她道:“娘娘,您快别说了,您怎么能这样跟圣上说话。”说着又转头不自在的对皇帝笑着道:“圣上,请您别怪罪娘娘。娘娘是因为这两天听到小公主的事情,心里可怜小公主所以心情有些不好,请您别介意。”
    南玉有些不服气的甩了甩肩膀,想要甩开和弦推着她给她使眼色想要让她去跟跟皇帝道歉的手,撇开头,脸上是一种“我根本没有错”的倔强表情。
    而皇帝却只是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眼波平静,仿佛只是想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过了一会,皇帝挥了挥手让殿里的人都下去。和弦有些担心的看着她,但却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好一边担心一边行礼退下。
    等所有下人出去之后,皇帝才又开口道:“你对我有很多不满?”
    南玉不说话,撇着头不去看他。
    皇帝又道:“你心里还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南玉抿了抿嘴,接着突然帕子一甩,重新坐回榻上,然后道:“说就说。”说着转头看着皇帝,接着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贤妃和贵妃之间的互相算计,圣上根本是一直看在眼里。不,或许从一开始,背后的推手就是圣上,贤妃和贵妃只是按照你设定好的路径走而已。贤妃和贵妃之间的争斗,无论谁胜谁输,圣上都是得利的人。若是贵妃输了,能以此打压戚家,圣上巴不得。若贤妃输了……薛家手上的兵权在这两年不断增大,薛家军的威望连匈奴蛮夷都惧怕,再过一两年,薛家说不好就要功高盖主了。圣上现在为了遏制戚家不得不扶持薛家,可心里怕也担心会养虎为患,等戚家倒了之后薛家又成为了另外一个薛家。如今出了贤妃的事,圣上正好利用这件事拿捏住薛家,也算防患于未然了。”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有小小的赞赏,开口道:“分析得不错,你比后宫大多数女人都要有见识,你若生作男儿,说不好还能在朕的朝廷里混个九卿。”
    南玉面无表情的“呵呵”笑了几声,然后道:“过奖。”说着又道:“不过圣上做的事,却让我觉得有些寒心。”
    皇帝听着她继续道:“在圣上的心里,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算计的棋子,包括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儿女。贤妃的孩子毕竟也是圣上的孩子,圣上怎么能这么狠心,看着贤妃和贵妃都在害她却没有任何的动作。不,或许从一开始,圣上让贤妃怀上这个孩子就是为了今天来让她替他的父皇牺牲的。贤妃为了报仇不惜害死自己的孩子,圣上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你们这对父皇母妃倒是绝配,只是可怜小公主。听说她生出来的时候全身乌紫,圣上看到了,有没有过一点点的愧疚之心。”
    皇帝移开目光,眼睛沉了沉,然后道:“她并不是死在朕的手上。”
    南玉道:“是啊,圣上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母亲的手上而无动于衷而已。如今想想,有圣上和贤妃这样的父皇母妃,小公主现在死了或许对她也是一件好事。早点死了,早点投胎,说不定还能早日重新找到一对疼爱她的父母。”她失望得近乎愤怒,继续接着道:“圣上连对自己的孩子都能这样,臣妾真是怀疑,圣上为了自己的利益,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对臣妾。”
    兔死狐悲,她第一次见识到了身为天子的六亲不认。或许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皇位在他们心里的重要性。
    南玉看着皇帝,像是要看穿他这个人,然后一字一字的道:“圣上,你的狠,让我觉得可怕!”
    皇帝却听得有些恼羞成怒,手用力的“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怒瞪着她道:“你放肆,看在是朕平日太宠你了,现在什么话都敢说。”
    南玉也气得站起来,瞪着她道:“你对我凶什么凶,我哪一句话说错了,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害怕别人说。以前我觉得圣上虽然有些小坏,但大体还是好的,现在我才发现真是看错圣上了。我现在真庆幸,幸好没有怀上圣上的孩子。有你这样的父皇,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生!”
    皇帝站起来指着她,气得简直要说不出话来,整个头顶都像是在冒着烟。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重新开口道:“你以为朕这个皇帝是这么好做的吗?朕从先帝手里接过这个江山的时候,朝政早已内忧外患,在内戚家在把持朝政,外面各路藩王拥兵自重,朕的生母的身份卑微,下面有个身份嫡出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吴王,宫里还有个搅三搅四的太后,朕是在这种情形下登的基。朕用三年的时间才坐稳了皇位,逐渐掌握了兵权,把控住了朝政,到现在朝政还并不能说完全稳固。朕心狠?朕若心不狠,就只能等着别人对朕心狠。
    朕不指望你能明白朕的处境,但你至少应该站在朕一边。可是你听听你对朕说的是什么话,朕简直是白疼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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