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龙与赤血鸡的体型过于庞大,在魔宫前的那一战自然落入了太多魔族的眼中。
    魔使们的心头虽然比其他平民魔族有更多的疑惑与骇然,却依然下意识在第一时间将意图看热闹的魔族驱赶开来,并且勒令禁止对此事进行更多的讨论和传播。
    然而很多事情,越是禁止,大家私下里越是觉得禁忌神秘,尤其竟然同时涉及了四大魔兽之二和那座神秘的魔宫,难免让人想要再多八卦几轮。
    因而街头巷尾虽然了无人影,但大家却悄然都聚集去了更隐秘的地方窃窃私语。
    如此一来,大家各司其职,一时之间,竟是真的无人去管……亦或去发现那一道飞掠而过的黑色残影。
    渊兮于是一口气冲出了足足两百里,确信身后竟然真的毫无任何追上来的痕迹,这才在某座荒山的背面短暂地停了下来。
    方才一次性牵动了那么多符线,射出了那么多道符线,虞绒绒体内的道元也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此刻剑停,她却也还是警惕地以神识扫了一圈周遭,确信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生灵的存在,这才松了口气般,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挑一块起码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礁石,就这么直接坐在了地上。
    刚刚破境,傅时画的气息其实也有些不稳,但这一路御剑而来,他都是背对着虞绒绒的。所以直到此时,虞绒绒才看到了他的正脸。
    他的脸色稍微有些苍白,眼瞳却依然极黑极亮,神色也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这样的大战,甚至还有闲心从路边折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蓝花,笑吟吟地别在了虞绒绒的发梢里。
    “一炸更比一炸高。”傅时画赞叹道,又从乾坤袋里摸出来了一块留影珠,在虞绒绒面前晃了晃:“看。”
    虞绒绒想到了什么,猛地坐直身体,眼神有点发直,道:“大师兄莫非将此前水镜中的声音记录了下来?”
    “很遗憾,那倒是没有来得及。”傅时画说着遗憾,表情中却没有多少遗憾之意,而是随意在手中抛了抛那颗珠子。
    他看着虞绒绒的眼瞳下意识跟着珠子晃动,一时之间没忍住,又乱逗了她两下,旋即飞快地在虞绒绒反应过来之前,见好就收,正经道:“但记载了虞小师妹炸了大半个魔宫的英姿。”
    虞绒绒心头有一丝觉得是否有哪里不对的感觉飞快掠过,还没来得及抓住,便听到了傅时画的这一句,不由得下意识谦虚道:“也还好,没全炸了,真是可惜了。”
    话音才落,虞绒绒自己也愣了愣。
    毕竟其实有的时候,谦虚过头,也是一种炫耀。
    比如现在。
    虞绒绒很难否认自己的谦虚与遗憾里,没有炫耀的成分,不由得多少有些心虚,心道自己过去好似也不是这样的,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但她很快就撞上了傅时画盛满笑意的眼眸,然后再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从进入魔域到现在,虞绒绒甚至没有专门去算究竟过了多久,但绝对已经是一段不太短的日子,但直到此刻,她的所有神经才真正有了一瞬的放松。
    又或者说,其实在看到傅时画的时候,她那颗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究竟盛了多少担忧的心,就已经重重落下,所以她才能这般真正毫无顾忌且大胆地,做出炸魔宫这样惊人的举动。
    于是此前那个下意识的扪心自问,倏而有了答案。
    她的许多变化,好似都是从真正认识了傅时画的那一刻而起的。
    “你拐来的那条龙不错。”傅时画在虞绒绒身边坐下,道:“本来还以为赤血鸡足够威风凛凛了,没想到在魔龙面前,到底还是略逊一筹。”
    傅时画这样一提醒,虞绒绒才想起了什么。
    她从乾坤袋里翻出了一个漂亮盒子,小心翼翼打开,露出了内里的一颗蛋。
    傅时画:……??
    虞绒绒小心将那颗蛋捧了出来,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了一圈,确认这龙蛋里的小生命还很顽强地活着,看似距离破壳更近了一步,但蛋身上还没有裂纹,这才放下心来。
    “……”青衣少年托腮看着虞绒绒的动作,他的目光迟疑地落在那枚蛋上,意识到了什么,再缓缓皱起眉:“原来我略逊一筹的地方竟然不止一处,所以我是不是也该偷一枚鸡蛋?”
    虞绒绒沉吟片刻:“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我听说……赤血鸡的老婆还是童养鸡,你确定有蛋?”
    顿了顿,她又有些恼羞成怒道:“而且我不是偷的!是魔龙给我的!”
    她指了指自己:“我,虞绒绒,虞氏后裔,债主。”
    再点了点虚空的方向:“魔龙,我虞家的债务人。”
    最后举了举手中的龙蛋:“龙蛋,利息。”
    傅时画:“……”
    傅时画:“……”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叙述面前保持镇定,饶是出身宫城,足够见过大世面的傅时画也不能。而且他相信,便是他那位皇帝老儿的爹听见以后,也不能。
    很难想象这龙到底欠了虞家多少钱,一枚这样价值难测的龙蛋,竟然也只能拿来做利息!
    他沉默片刻,脑子里莫名出现了虞绒绒时不时说的“略有薄产”,心情颇为复杂,半晌,终于幽幽道:“怎么说呢,你家先祖可能才是真正做到了所谓对万物一视同仁,拒绝物种歧视,而且还……挺会放贷的。”
    虞绒绒满意收起龙蛋,郑重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傅时画手中的留影珠上,难以抑制地再次想起了自己在水镜中听到的那番对话。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单刀直入地问道:“等回到断山青宗,或许反而会隔墙有耳。所以有些事情,我想在这里问清楚。”
    “之前水镜中将七师伯称为七师弟的……是二师伯吗?”
    她明明是疑问,却几乎已经用了陈述肯定的语气。
    虞绒绒眼眸沉沉:“大师伯乃是御素阁阁主,三师伯到六师伯我已经全部都见过,唯独只剩下了一个二师伯素未谋面。”
    然后,她慢慢抬起眼,看向傅时画的眼睛:“所以,二师伯是谁?”
    第124章
    这个问题本身,其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不同于已经香消云陨在浮玉山的汲罗,化作剑灵、终身不得离开梅梢雪巅的任半烟,已经殉阵的任半雨,又或者以身镇阵的谢琉……至少二师伯,是活着的。
    但傅时画依然沉默了一瞬。
    虞绒绒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她还在想是否自己问得太突兀,又或者其中另有什么隐情,傅时画却到底开口了。
    “这位二师伯……姓宁,名旧宿。乃是如今琼竹派的掌门。”
    虞绒绒愣了愣。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竟然并不陌生。
    因为对方……便是她那位如今已经与她毫无瓜葛的前未婚夫宁无量的亲生父亲。而那位居高临下地嘲笑奚落过她的燕夫人,便是琼竹派的掌门夫人,宁旧宿的妻子。
    这一刻,虞绒绒突然恍然大悟了些什么。
    为何燕夫人在御素阁行事时,能这样肆无忌惮,甚至在某些时候看起来实在是熟稔过头,仿佛御素阁是她家后花园一般。当时还有些弟子不免私下愤愤议论过,觉得琼竹派这位掌门夫人欺人太甚,难道是觉得御素阁要看在她掌门夫人的面子上,便要让她三分,这可未免太不要脸了。
    却不料这背后竟然还有如此渊源。
    念及至此,虞绒绒不免对当时在自己与燕夫人对峙之时,还站在原地未走,悄然为她撑腰的那位小楼执事更多了一分感谢,心道此遭回小楼后,无论如何也要记得再去多感谢他一次。
    虞绒绒有些感慨道:“虽然这么说长辈不太合适,这么早就下定论,也或许之后事情会有反转。但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说一句话。”
    出于某种私心,傅时画其实不是很想在虞绒绒面前提及某个人……亦或者与对方相关的任何事情。
    所以虞绒绒这么说的时候,傅时画很是挑了挑眉,注视了她片刻,才缓缓问道:“什么话?”
    “鼠狼一窝。”虞绒绒字正腔圆,饱含感慨。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吐槽道:“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吧。你说这怎么就能这么巧呢?全天下我最讨厌的人里的前三名,居然是一家人。打了儿子又来老子,别不是等打了老子,还有爷爷吧?”
    傅时画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再大声笑了出来。
    这一刻,他心头的最后一点阴霾与莫名的介怀都在虞绒绒的声音里消散开来,再化作了他笑声中的快意与愉悦。
    因为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她是真的已经彻底不在乎了。
    他的笑声实在有点大,虞绒绒忍不住侧目看他,心道虽说此处确实四野无人,但到底还是在别人的地界,他们俩也还在逃命中,这么大声是否实在太过张扬,万一惊动了什么,岂不是还要再逃个八百里。
    但她转念又想到,逃就逃,也不是没逃过,反正大师兄都元婴了,渊兮也跑得够快,那么肆意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大师兄拔剑的时候很好看,拧眉的时候很好看,脸上沾血的时候也很好看。
    但果然,还是这样扬眉大笑时的样子……最好看。
    他天生适合走在所有的阳光下,再在最璀璨的明媚中,意气风发地御剑而起,衣袂飞扬,便宛如初见之时那般,好似天下本就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而他理应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就算真的有也无妨,你有一符,我有一剑。”傅时画笑意盎然地屈指点了点渊兮的剑鞘,却见黑剑顺着他的手指微微摇摆,似是在跃跃欲试,又像是在邀功:“而这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虞绒绒有些怔然地看着傅时画极黑、却也因眉目飞扬而极亮的双眸。
    有些前尘往事如浮光掠影般划过她的脑海,譬如她隐约觉得,前世宁无量要她去偷御素阁大阵或许便与此事有关,而她似乎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好似可以联系起来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她这一路,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孑然一人。
    所以她忍不住也跟着他弯了眼睛,再重重点头,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好,那等我们回了修真域,便去炸穿琼竹派。”
    她边说,边恰好看到傅时画墨玉发冠下的青色发带散落了些下来。
    她也没多想,动作快于意识地侧身绕到对方背后,想要拎起散下来的发带。
    但她这样侧身过来的时候,傅时画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疑惑地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人都才惊觉,彼此之前的距离好似……太近了些。
    虞绒绒的手指恰好摸到发带,但如此倏而对上傅时画的视线,她的脑中也有了一瞬间的空白,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蜷,再有些结巴道:“我……我……”
    近在咫尺的少年眉目英俊,睫毛如鸦羽般漆黑浓密,一双桃花眼中还残留着方才的笑意,如此看来时更是多了几分莫名的缱绻,而那几份缱绻的深处,分明是她的影子。
    虞绒绒的手指蜷得更厉害,她下意识有些想要躲开对方的视线,内心深处却隐约有些奇特的舍不得,于是更显得仓促了些。
    傅时画将虞绒绒的手足无措尽收眼底,笑意更深了些。
    他的目光轻轻下落,似是在虞绒绒的眉眼鼻尖和唇畔上依次划过,然后在她的心跳如雷中,倏而轻笑了一声,再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以为小师妹抓住我的发带,是想帮我束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虞绒绒惊醒般移开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原本就松散的发带拉得更松了些。
    她有些窘迫,但脸上却还在强撑着努力镇定:“要、要拆开才更好束的!”
    傅时画也不拆穿她,只勾唇一笑,十分配合地坐正,再垂眼遮住眼中难以藏住的笑意:“是吗?那便劳烦小师妹了。”
    虞绒绒觉得自己已经发展到连指尖都在烧了,而傅时画移开目光的刹那,她竟然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
    但她很快就抿嘴起了身,移到傅时画背后,手指穿过他的长发,帮他将发带重新系好。
    也不知为什么,触碰到傅时画如绸缎般的黑发后,她确信自己的指尖温度一定真的升高了。
    她飞快坐了回来,为了掩饰一般,抬手探进乾坤袋里,想要掏出几块灵石来补充一下枯竭的道元。
    只要入定了,就、就可以闭上眼睛了!
    然而探手进去,却竟然摸了个空。
    虞绒绒愣了很是有一会儿,猛地扯开袋口,再仔细摸了半天,然后苦着脸看向傅时画:“难以置信,我的灵石,竟然也有耗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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