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谁又能瞧得起她呢?连翘翘很少妄自菲薄,但也有自知之明。易地而处,若她是沂王府的人,她也会看不起自己。
    心重重沉了下去。
    因雁凌霄而平白生起的一丝希望,很快如铜盆里点点火星一般,在秋夜刺骨深寒中熄灭。
    “是民女冒昧了。”连翘翘俯下身,额头抵手背,是最引人怜惜的姿态,“请世子责罚。”
    雁凌霄死死扣住扶手,胸膛起伏,喉头发痒。
    面前的少女就像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路中间的陷阱,赌坊里人尽皆知的美人托儿,雁凌霄明知不对劲,且十分清楚她的意图,但就是不能自已,为这浅薄直白的诱惑心醉神迷。
    是父王的外室又如何?沂王府是他的,只要他点头,连翘翘就会成为他的人,还会为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这是他等待许久,辗转反侧时妄想过的机会。也许错过今晚,再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旁的事,雁凌霄也不在乎。
    他沉默许久,看连翘翘实在怕极了,抖得厉害,遂解下簇新的黑色外袍:“赏你的,回头补好了再给我。”
    “谢世子爷恩赏。”
    连翘翘眼眶含泪,膝行着将黑衣仔细叠好放进黄花梨八角盘,再伏在雁凌霄膝头,藤蔓一样勾缠。
    她咬紧舌尖,尝到铁锈似的血味,竭力保持清醒,使尽浑身解数引诱沂王世子。
    少女的身子轻若无物,像一团香雾,掌心轻轻一撑便跌坐在雁凌霄怀里。嘴唇翕动,青涩地摩挲雁凌霄的脖颈。
    从耳后,啄吻到颧弓,仔仔细细描摹他锋锐而英俊的面庞。
    既熟练,也笨拙。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有一分希望就燃尽一分,能多活一日就苟活一日。
    雁凌霄呼吸稍窒,一手掐住连翘翘的腰身,咬牙切齿道:“小夫人,请自重。”
    连翘翘闭上双眼,凑近那一张薄唇,吻了上去,泪水连珠串似的滑落。
    雁凌霄怔住许久,由她动作,在唇齿间尝到酸涩泪意后,才心绪复杂地回应。
    炭火燃尽,烛光摇曳。两道人影,合而为一。
    好半晌,连翘翘抚着凌乱的衣襟,平复呼吸,环住雁凌霄的脖子:“世子殿下,请自重。”
    “轻佻。”雁凌霄移开眼,神色微冷,仿佛方才的情难自控不过是镜花水月,“小夫人,说吧,你想要什么?”
    “世子应当知道才是。”连翘翘慢条斯理地系紧襟扣,声音轻柔,“王妃娘娘要我们这些人,都去侍奉王爷。”
    “你不想去?”雁凌霄冷笑,“我还以为,父王待你极好,你会为他万死不辞。”
    “王爷也待世子极好。”连翘翘大着胆子回道,“听闻世子纯孝,您呢?您可愿意?”
    “大胆。”雁凌霄捏紧她的下巴,用上几分气力,细腻的脸颊很快被掐出红痕,“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可以救你一命,但你呢?想用父王给你的银子来搪塞我吗?”
    指节被湿润轻软的物事蹭了一下,雁凌霄跟被火舌燎过一样倏然松开手。
    温热香甜的气息拂过耳畔。
    “翘翘愿以卑贱之躯,侍奉世子殿下。”
    第4章 献祭
    “侍奉?”
    雁凌霄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连翘翘的脸臊得刺痒,背脊仍挺得笔直,杏眼清凌凌的,绝望又渴盼地看向雁凌霄,死生毕于一役。
    而雁凌霄仅仅是低眸看她,似打量,似品评。
    “想做我的人可不容易。”雁凌霄神情冷漠地擦拭手甲,“要看小夫人如何表现了。”
    连翘翘就没见过比他更恶劣的人。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但凡她多一点心眼,就该推开雁凌霄,逃出去,能躲一日是一日。
    就算到头来还是要给王爷殉葬,也好过早早落入万劫不复。
    “只要世子答应,妾身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漏尽更深,孝棚外空无一人,前院鼓乐班子昼夜不歇,奏响无人欣赏的哀乐。
    雁凌霄沉着脸,看着连翘翘向他下跪,口中说着顺从的话,眼里却写着浓云般的畏惧。
    “你在害怕?”
    “……妾身不敢。”声音却发着抖,如将死的秋蝉。
    雁凌霄顿时败了兴致,抬抬下巴示意连翘翘起身。她却一脸的惶惑不安,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更不敢问雁凌霄,世子这是什么意思?事情是成了还是没成?
    她没有发问的资格。
    朔风席卷起白幔,从远处吹来朦胧雨声。
    “起来吧。”雁凌霄语气疏淡,一手搂住她的腰,让她颤巍巍站起身,软玉入怀,“回去等我消息。”
    呼。
    连翘翘的一双杏眼睁大了些,愈发的明亮。高悬已久的心终于放下,连翘翘如一条在旱地扑腾许久的鱼,忽逢甘霖,便能摆摆尾巴,重获生机。
    她踮起脚往雁凌霄脸颊上亲一口,声音清脆,再退开两步,婀娜福礼:“谢世子殿下救命之恩,翘翘愿结草衔环以报。”
    “得了吧。”雁凌霄抬手摸了摸脸,“不缺你这条小命。”
    他的语气轻快,仿佛被简简单单的一吻讨好,却让连翘翘心口一堵。
    世子说的不错,她身份低微,手无缚鸡之力,连给那人挡刀都嫌身子骨太弱,说什么以命相报,着实是托大了。
    “连氏。”雁凌霄理一理她的衣领,“你如今住在王府何处?”
    连翘翘不明所以,扭捏道:“西角门边上的偏院……跟吴姨娘,裴姨娘住在一处。”
    听到两个未曾听闻的妾室,雁凌霄就明白,又是他那位四处留情的父王新纳的姬妾,身份不高,所以才住在最偏远的西角门,连翘翘现今的处境可见一斑。
    “行。”雁凌霄道,“你先回去,等过几日,会有人给你递口信。”
    “哎。”
    连翘翘欣喜若狂,眉眼弯弯,眼尾泛起水光。她愁肠百结时惹人怜惜,一旦高兴起来,又有种极感染人的能耐,让雁凌霄也情不自禁勾一勾嘴角,不忍辜负她的信任。
    *
    西北角,偏院。
    雨水滴滴答答自瓦楞滑落,水洼映出昏蒙蒙的烛光,瑟瑟寒风,如泣如诉。
    徐嬷嬷揣手靠在廊柱下,脚边茶炉明明灭灭。
    她努努嘴,桶似的腰身跟着抖三抖:“连夫人,天还没亮,您怎么就回来了?”
    连翘翘一手攥紧斗篷领口,一手抱着雁凌霄赏她的袍子,嘟哝应一声,快步往厢房走,想糊弄过去。
    “等等。”徐嬷嬷一双鼠目闪过精光,打量连翘翘身上缎子一样熠熠生光的鹤翎,“这身袄子是哪儿来的?老奴怎么记得,连夫人出去守灵时,穿的不是这一身呐?”
    她迈着王八步,上来就想扯过连翘翘衣领看一看针脚。
    连翘翘骇然一惊,如沂王府这般高门大户,好料子送去哪间院子皆有定数。
    况且,沂王世子赠她的鹤翎,王府的主子们能拿到手的,一年到头都不过一只手的数。
    要是被徐嬷嬷看出来,叫破了真相,或是报给王妃,哪怕雁凌霄话里话外给过她承诺,她都逃不过一死!
    连翘翘面无血色,脑瓜子跟水车轱辘似的飞转,捧起怀里的玄黑外袍,揪起一角,给徐嬷嬷看那一处刚补好的衣摆,磕磕巴巴岔开话头。
    “云夫人上香时被火燎着了,她让我帮忙补,我女红不好,针脚粗陋,补得不称心,夫人嫌我笨手笨脚看着来气,指缝一松送我的。”
    云夫人是沂王的宠妾,兄长在吏部为官,王爷赏赐如此贵重的料子也是理所应当。
    灯火昏暗,徐嬷嬷摩挲那片新鲜的针线,勉为其难采信连翘翘的话。
    “徐嬷嬷,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睡了。”她轻掩秀口,打一个呵欠,“给王爷念了一夜的经,午后起来还要继续呢。”
    徐嬷嬷鼻翼翕动,哼了哼:“连夫人说的是,耽误您休息,困过了劲,就是老奴的不对了。”
    连翘翘讪讪一笑,不愿跟徐嬷嬷起口角,裹紧大氅,埋头快步进门。
    腿间一丝丝地抽痛,连翘翘身子一僵,咬紧牙关,在门阖上后才卸去浑身的力道,脊背抵住木门,缓缓滑下去。
    徐嬷嬷双眼眯成缝,狐疑地看向紧闭的门扉。
    这小连氏不是去跪了一夜么?怎么回来时倒像变了个人,眸生春色,娇艳姿媚,平添几分风情。
    *
    一旬过后,王妃始终没派人到姬妾们所在的孝棚内传话,王爷的棺椁受人哀悼、瞻仰数日,也该到去城外皇家寺庙停灵的时候。
    如云夫人这般敏锐,在王府内颇有手腕的人就起了疑心。
    几位贵妾在烧纸念经时凑作一堆咬耳朵,寻思着兴许是世子回京的缘故,殉葬一事,或有变数。
    连翘翘依然缩头耷脑躲在角落扎纸人,她手巧,给纸人们缝制的衣物花样各不相同,穿起来精神抖擞。
    “好精巧的小衣裳。”云夫人姿态高雅,纡尊降贵坐在她身边,声音如风动碎玉,水激寒冰,“怪道王爷生前那样喜欢你。”
    连翘翘耳尖一动,闷声说:“云夫人要是喜欢,我回头给您也缝一身。”
    云夫人:“……大可不必。哎,你得到信没?王妃还要咱们去侍奉王爷吗?”
    “夫人是王府里的人,您都不清楚,我一个外人又怎会知晓?”
    云夫人被她拿话一堵,一时无言以对,俄顷轻哼一声:“说的也是,我问你做甚?没得浪费口水。”
    连翘翘撇撇嘴,不再吱声。
    她生得人畜无害,又与世无争,这群姬妾头几日还说话刺她几句,见她不言不语跟面人一样,随你搓圆搓扁,也都没了欺负人的兴致。
    当务之急,是弄明白王妃和世子的意思,保住小命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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