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苦笑,帮忙找补:“夫人之前都好好吃的,许是今儿个世子在,要人哄呢。”
    话说到这份上,连翘翘也不好再摆架子,她勉力撑起身子,就着雁凌霄的手一勺接一勺咽下苦涩的药汁。舌尖苦到发麻,整个人如同浸泡在苦酒缸里的梅子,酸酸胀胀的,硬生生挨下直冲鼻腔的委屈。
    这药她喝过许多次,从未像今夜一般苦。浅褐的药汁沿嘴角滑落至颈窝,被雁凌霄欺身舐去。
    他察觉到连翘翘心绪不稳,却想不明白原因,思虑片刻,只道是他把人欺负狠了,天没亮又把缺觉的连翘翘叫醒吃药,她心中有气也属寻常。
    “吃个药就闹将起来,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雁凌霄将瓷碗递还给红药,箍住连翘翘的腰,低头尝了尝她唇上残余的药汁,眉头紧拧,俊朗的五官皱作一团。
    呸,真苦。
    *
    正月十五,沂王府正院。
    一盏金罗制成,云纱笼罩的万眼罗灯由侍女提在手中,随油灯点燃时的烟气缓缓流转。白日赏灯,足见其奢靡。
    沂王妃轻捋削葱似的指根,白玉护甲高高翘起。她面上犹带病气,时不时咳嗽两声,细眉一皱,话音虚无缥缈:“吕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空口白话地攀咬世子,你可知该当何罪?”
    李谡的妻子吕氏端坐在矮几另一侧,膝盖并拢,拧着绡帕的手搭在腰间,额头浸出细汗。
    她张张嘴,眉间生出焦色,讪讪道:“王妃娘娘,此事关系重大,臣妇晓得其中利害。但这并非臣妇一面之词,而是我家大人在长平侯府亲眼所见。那位小连氏,昨日以沂王府妾室的名号堂而皇之赴了侯府的酒宴,身旁就跟着王府的红药姑娘,断断错不了。”
    “哦?”沂王妃唇边荡开喜色,她抬抬下巴,让侍女给吕氏端去一碗热茶,“吕夫人,喝口茶,再从头到尾跟本宫细细说一遍。”
    一盏茶后,沂王妃握紧矮几一角,手背青筋毕露,几可见骨。侍女放下花灯,走上前来为她揉胸口顺气。
    “竟然如此。”沂王妃呐呐。她心头惊怒交加,嫉妒与忧虑交织。
    好得很啊,雁凌霄。沂王妃心中恨恨,不愧是那贱人的儿子,连寡廉鲜耻的一面都那样相似。
    只可惜,这张牌她不能直接丢出来,假若事态不对,很可能会牵连整个沂王府,甚至于雁凌云的爵位都会因此成为镜花水月。
    她睨一眼局促不安的李谡之妻,心下冷笑,眉宇间仍凝着浮于表面的忧色,轻咳几声:“吕夫人,多谢你告知此事,本宫省得了。”
    “王妃娘娘,那我家大人……?”吕氏惶惶然问道。
    “溧阳伯府的案子,本宫会知会在刑部做事的赵侍郎替伯府活动一二。即便事与愿违,把与此案无关的李谡大人摘出来,也有转圜的余地。”
    吕氏双眼锃亮,扑倒在地,跪行大礼:“王妃娘娘的恩情,我们溧阳伯府上下百人都感怀于心。”
    沂王妃佯作惊讶:“吕夫人何须如此?珍珠,快扶吕夫人起来。”
    吕氏被珍珠搀扶起身,闲谈几句家常后道一声叨扰,步履匆匆离开王府。
    “母妃。”雁凌云从屏风后步出,接过珍珠手中的丝绸软槌,缓缓敲打沂王妃膝头。
    沂王妃像搂一个半大孩子般揽住他,眼神慈和:“云儿,好孩子,吕氏那一番话,你都听清楚了?”
    “是。”雁凌云踟蹰道,“吕夫人所说的小连氏,儿子似乎在世子哥哥的小岛上见过。”
    沂王妃眉弓高高挑起:“哦?圣上赏赐的琉璃岛,被世子拿去金屋藏娇?”
    “母妃,接下来该怎么做?”
    沂王妃拍了拍他的臂膀,见雁凌云在年后又抽了个子,愈发心满意足:“此事秽乱,你不该沾手,母妃会为你盘算。直接将事情闹大了定是不成的,没得拖累了你。”
    雁凌云沉吟片刻,反问道:“有何不可?把水搅浑,才有儿子的跻身之地。”
    “放心,母妃心中自有打算。别忘了,你外祖父在朝中门生遍地,会为你小心筹谋,此事尚须从长计议。”沂王妃唏嘘,心道云儿年纪小,到底沉不住气,放他与雁凌霄对垒,如同叫刚破壳的雏鹰和秃鹫对上一般,是要吃大亏的。
    “儿子明白。宫学的教授留了功课,儿子先回书房了。”雁凌云低下头,缓步退去,那双与雁凌霄有八分相似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灼的野心。
    *
    与此同时,大内玉清殿。
    三皇子衣衫大敞,张臂瘫坐在堆成小山的软枕前,胸腹赘肉如白浪起伏,张口衔过一位舞姬剥好的金桔,肥腻的舌搅过晶莹的果肉,眯缝小眼一眨,逗得左右舞姬皆掩嘴轻笑。
    伴读赵利侍奉在侧,瞥一眼倚玉偎香的三皇子,顿时心生哀戚。
    他乃沂王妃侄孙,矮雁凌云一辈,年纪却大了十岁。赵氏一族上下运作,才在多年前让他成为金尊玉贵的三皇子最为亲近的伴读。
    说句冒犯的话,圣上这根好竹窝里头,歹笋一茬接着一茬,宫中几位皇子的荒唐一位胜过一位。二皇子坏事后,赵利本以为三皇子是板上钉钉的皇储,可是殿下荒淫无度,再三惹怒皇帝。
    赵家人也开始举棋不定,从宫学回赵府时,各房的兄弟都待赵利淡淡的,他心生怨怼,却也无可奈何。
    “三殿下,”赵利窘促道,“可要与下官手谈一局?”
    三皇子推开舞姬的柔荑,白他一眼:“赵利,上元节的大好日子,对着你这张棺材脸就够晦气了,还要跟你下棋,本王闲的呀?”
    “殿下慎言,圣上的旨意一日不下,倘若被有心之人听到殿下自称为王,恐会生出意外。”
    哗!当啷——!
    一壶酒浇在赵利头上,发冠被酒壶砸歪,深红的酒液淅淅沥沥字鬓角滴落。他膝盖一软,咚地跪倒在地:“是下官多嘴了。”
    舞姬们鸦雀无声,只听三皇子呵呵笑道:“你晓得就好。”
    “请殿下准允下官去偏殿整装肃容。”赵利深深俯礼,内心凄惶。
    “嗯,去吧。”三皇子甩甩手,继续醉卧美人膝。
    玉清殿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赵利退居殿外,对着恢弘的宫阙深深叹息。
    如今天下内忧外患,朝中却文恬武嬉,党争暗流涌动。赵氏虽占据大好局面,几处下注,但没有明主,亦没有做实事的官吏,家族的精心算计不啻于空中楼阁,又有何用?
    赵利忧愁的眼睛掠过九重宫阙,碧瓦红墙,终是落在东华门内,皇城司那肃穆的官署屋脊上。
    *
    入夜,青云客栈。
    街对面,樊楼的灯山灿烂夺目,上京热油滚沸般的喧闹狂欢,掠过虚掩的纸窗没入客房死一般的寂静。
    褚岩盛一碗元宵,端给田七娘:“好了,七丫头,别生我气。都说了,我扮作跑堂,楼下盯梢的察子偷闲吃酒去了,事后看出不对,也只会以为我是客栈的人。”
    田七娘啃咬拇指指甲,瘦削的脸灰沉沉的,瞪他一眼:“褚大哥,这样的错误可一不可再。你我都只有一条小命互相扶持,沂王府这条线也全赖咱们二人盯着,但凡出一点差池,就会满盘皆输。”
    褚岩举手告饶:“姑奶奶,你说的都对。先把元宵吃了吧,都要凉了。”
    吃罢元宵,两个异乡人也算一起度过了上元节。田七娘抹抹嘴,问褚岩这一个月在京城查探,可曾在沂王府的暗桩处得到线索。
    “裴大人想要的舆图,注有京中数千工坊所在,印制交子、盐引的官办作坊必然也在其中。”褚岩低声道,“但舆图到手后,咱们还得另想办法,从工匠手中挖出印刷制版的图纸,否则泥板沉重,你我二人绝无可能偷走它,再在皇城司那群鬣狗搜捕下全身而退。”
    “褚大哥说的不错。”田七娘撕扯着干裂的嘴皮,目露焦虑,“沂王是老皇帝的亲弟弟,活着的时候就深受信赖,老皇帝厌恶宦官,不会将要紧的图纸藏在太监们的眼皮子底下。不提舆图,那交子制版的图纸也一定在他手上。”
    “欸。”褚岩叹气,“他娘的,这沂王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在这紧要关头死了?要是他还在,咱们和连夫人里应外合,也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人!真他娘的点儿背!”
    田七娘冷笑一声,削尖的脸庞愈发显得刻薄:“不会吧,褚大哥,你还信她?”
    “我以为你们俩过去情同姐妹,没有解不开的结。上回你们见面不都说通了吗?”
    烛火晃动,田七娘单薄而平凡的脸孔或明或暗。她凉凉地说:“是啊,我与翘娘是好姐妹。但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会拔剑相向。大梁一人不复国,裴大人大业未成,我心难安!”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瞳孔中跳跃着荧荧火光,是要将黑暗吞噬,将光明燃烧殆尽的烈火。极致的忠诚是她手中的剑,容不得一星半点的背叛。
    褚岩心头一跳,推给田七娘一碗浓茶。茶盏相碰,褚岩咬咬牙,以茶代酒向她立下誓言:“如果连翘翘死猪不怕开水烫,挡了裴大人的路,我会出手杀了她。”
    “不必。”田七娘愤愤道,“倘若真到了那般境地,我会亲自动手,抽出她的喉咙芯子给褚大哥下酒!”
    *
    开春朝会,百官垂手侍立于玉阶下,等待皇帝宣召。
    大绍虽然比不得前朝“以桦烛百炬拥马”,“霜仗遥排凤阙前”的场面,但人山人海山呼万岁时,依然有股云蒸霞蔚的气派。
    雁凌霄置身其中,难免觉出讽刺。大绍一如沙砾堆就的堡垒,自上而下都是疏漏,一点意料之外的灾祸就会让王朝于瞬间倾覆。
    龙椅旁,太监接过礼部拟就的祝词,他高声唱一句,阶下众人就应和一句。
    皇帝夹着痰意咳嗽两声,在一片肃静中哑声说了几句喜庆吉利的话,又说起如今辽国狼顾虎视,梁国小儿在裴鹤手下不见圭角、韬光养晦,大绍处境艰难,朕寝不能安席,感念有群臣、宗室为他守住祖宗基业云云。末了掬一把辛酸泪,在众臣劝慰下止住泪水。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心想,别的事不敢保证,单论演技,南梁的裴鹤可比不上他这位皇叔。
    表面功夫做完,九阶之上的皇帝睥睨群臣,瞥一眼伫立在人群当中俊美无俦的沂王世子,心怀大畅。
    他的声音沙哑而威重:“今日就到这里吧,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按说这时众人应该俯身叩拜,恭送皇上,许是新年新气象,站在队末的言官中忽然有人扬声道:“陛下容禀,臣有要事相奏。”
    皇帝皱眉,面生愠色:“何事?”
    “臣要参沂王世子,于国孝家孝期间狭妓游乐,罔顾祖宗之法,孝道人伦!”
    一语毕,千浪起。朝会上方的空气凝滞一瞬,又四散开去。群臣窃窃私语,一道道刺人的目光如飞霜刀剑般刮向雁凌霄脸颊。
    雁凌霄面无表情看了眼跪在朝堂正中的言官,品级不高,若非开春大朝,这人甚至没资格出现在皇帝面前。他心中很快寻摸出言官的祖籍、师承、派系,和沂王妃的母家赵氏有七弯八绕的联系。
    愚蠢至极,雁凌霄嗤笑。但见工部赵尚书神情凝重,雁凌霄又犹豫了。莫非,不是沂王妃所为?
    珠帘后的皇帝深吸一口气,紧握住龙椅扶手,质问道:“沂王世子,你可有话要声辩?”
    “臣携家眷赴长平侯府的灯宴,这位大人凭空泼脏水,臣无话可说。”
    宗室贵戚娶妻纳妾都要在大宗正司过明路,满朝皆知雁凌霄无妻无妾,何来的家眷?所有人都抬起眼睛偷瞟皇帝的表情,说到底,这都是皇家的家务事,事情可大可小,能看皇帝如何定调子。
    欸!有人为台下的言官唏嘘,要扳倒和皇城司多的是法子,何苦在大朝会上给皇帝找不痛快?晦气不晦气?就是皇帝狠狠责罚雁凌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这条小鱼。
    皇帝眼皮微阖,锋利的视线掠过群臣,停在长平侯身上:“霄儿说的可是真的?”
    这几日,长平侯的头发白了又白,束成发髻依旧斑驳苍老。他颤巍巍走到玉阶前,作揖道:“确实如此。”
    此话一出,等着看好戏的大臣们都歇了心思。皇帝硬要护着,就是指驴为马,又如何?
    “长平侯府三代忠良,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疲惫地摆一摆手,“罢了,沂王世子雁凌霄回府禁足三日,反躬自身。至于你……”他看向瑟瑟发抖的言官,缓缓道:“祖制不许杖杀言官,哪怕今日你妖言惑众,挑拨离间,朕也不能将你赐死。”
    “圣恩浩荡,臣……”言官俯身大拜,哽咽出声。
    “就赐你侍奉皇陵,三代不得科举,不得回京吧。”
    皇帝话语一落,群臣目光相会。这是一句话废了言官一家子从今往后的前途啊,于读书人而言,堪比钝刀子割肉。
    果然,言官当即哭天抢地,涕泗横流。雁凌霄则叩地谢恩,再起身垂眸侍立,一双剑眉都不曾颤动一下。
    朝堂的规则无非如此,君心所在即是君权所在。皇帝愿意信他,乐于用他,那么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以免累及手中的权势。
    *
    雁凌霄被当朝参了一本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上下。
    琉璃岛在金明池以西,远离城池,侍女太监们又都是锯嘴葫芦,等闲不跟连翘翘扯闲篇。于是京中沸沸扬扬了三日,连翘翘才在学习开锁技取乐时,从说漏嘴的何小林口中得知雁凌霄栽的跟头。
    啪嗒!铜锁应声而落。
    连翘翘怔怔看着手中的金簪,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差点脸色煞白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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