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清本想解释两句,又觉得没必要,他已经不是她的夫君了。
    她清了清嗓子,“我走了。”说完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令臣也没拦着她,自己起身躺回床上。屋内轻烟袅袅,他浑身发烫,有点口干舌燥。想到苏云清身上流露出那股久违的骄纵之气,竟有一点莫名的欣慰。
    那年接苏云清到身边时,是希望呵护她像从前一样,做个恣意洒脱的姑娘。可家里遭逢那么大的变故,人不可能不改变。她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人前一副乖巧贤惠的样子,以至于梅府的下人还以为她原本就是那般温婉而善解人意的。
    事实上,她在江宁织造府时,只要谁惹到她,她必定以牙还牙,甚至还会变本加厉。就像刚才教训那个婢女,趾高气昂,得理不饶人。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却要委委屈屈地跟着他。像这样,做回自己不是挺好的吗?他愿意纵着她的脾气。
    那边苏云清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栈,坐在轿子里,想象自己刚才离开时像那种天亮了,甩下银票,潇洒走人的恩客,而梅令臣就像缩在床角,为了负心汉掩面哭泣的风尘女子,美艳动人,必须是头牌。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笑出声。
    回到苏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昨晚被梅令臣一弄,苏家上下都没睡好,下人们哈欠连天。
    邹氏屋中,苏纶起身,邹氏也跟着起来,帮他更衣。两人夫妻多年,自有一种默契,互相望了望,又齐齐叹气。
    邹氏刚要开口,这时,刘妈妈在门外说:“老爷,夫人,不好了。少爷身边的小怜被采蓝一路拖进三小姐院里去,一直在哭嚎呢。”
    邹氏过去开门,看刘妈妈神色着急,问道:“怎么回事?”
    刘妈妈摇头,“只知道她们是一起从外面回来的。”
    苏纶走过来说:“走,去看看。”
    苏云清在苏家寄住的这段时日,一直安分守己,很少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下人们围在院子外头,采绿则堵在那里,张手挡着,不让她们张望。
    苏聪昂着小脑袋说:“小怜是我的丫头,我要进去!”
    采绿想想小怜做的那事儿,苏聪还真不适合知道,就说:“跟少爷没关系,少爷还是回去读书吧。”
    苏聪不听,还是要进去,采绿道:“这是小姐的意思!”
    搬出苏云清,才总算对苏聪造成了一定的威慑力。他像只失声的小鸡,哀怨地盯着采绿。
    屋子里,小怜趴在地上哭。苏云清坐在椅子上,神色不为所动,只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世德堂,凤昭楼的夕风,你是从谁那里听的?”
    小怜眼睛哭得红肿,听到她发问,愣了一下。
    “你别告诉我,你一个小小的婢女,还能派人跟踪我,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苏云清俯身,捏着小怜的下巴,“你最好说实话,我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就把你发卖了,到时候去处就不知道了。”
    她的目光冷而尖锐,声声如刀,和她平时漫不经心或者平易近人的态度完全不同。
    直到此刻,小怜才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苏云清。有的狼,她只是披了羊皮而已,本质还是一匹狼。
    “奴婢说!奴婢有时会跟表小姐见面,说一说府里的情况。这些话都是从表小姐那里听来的。”小怜哽咽,“奴婢没拿她什么好处,也没做坏事,就是互通消息……昨日二小姐回来,奴婢也告诉她了。她还撺掇奴婢,帮着把您从苏家弄走。”
    听到这里,苏云清就全明白了。陈倩倩表面上跟她交好,实则背地里一直在防着她,派人跟踪她,包括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全都一清二楚。不仅如此,还背地里说她水性杨花,是一双破鞋。好,好得很。
    真是一片苦心都喂了狗。
    陈倩倩你给我等着。
    小怜见苏云清不说话,爬到她脚边,鼻涕眼泪全下累了:“奴婢今日去阁老那里,本想着说小姐的好话,让阁老把您带回去。可是鬼迷了心窍,想起表小姐以前说的这些话,就……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就是想为自己争一争前程。三小姐,您发发慈悲,饶了奴婢吧。”
    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苏纶夫妻刚好到了。
    苏云清从座位上站起来,过去扶着邹氏。邹氏看她脸色不好,说道:“清儿,你一宿没睡,身体可是不舒服?”
    “婶婶,我没事,您别担心。”苏云清又恢复了那副乖巧的样子。
    翻脸比翻书还快。
    苏纶看了看地上泪流满面,披头散发几乎已经认不清原貌的小怜,问道:“清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问她聪儿的功课,她一句都答不出来,还跟我顶了几句,自己还觉得委屈。婶婶,我想着聪儿现在努力读书,身边还是得挑几个得力的婢女。小怜目不识丁,还是把她放出府去吧?”
    小怜原本正准备哭喊伸冤,求老爷和夫人做主,闻言就跟石像一样呆住了,也不哭了。
    邹氏没想到弄了个这么大的阵仗出来,就为如此小事,叹了口气。不过邹氏本来也想放小怜出府,毕竟她年纪到了,最近聪哥儿收心,确实也不怎么亲近她了。
    “这件事就交给刘妈妈去办吧。”
    外面的刘妈妈应声进来,把小怜拉出去。她是不信苏云清的说辞,路上问了小怜几句。小怜还算聪明,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好的,便帮着圆过去了。
    苏纶见小怜的事解决了,试探地问:“清儿,关于跟阁老回京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苏云清没办法跟苏纶说实话。她是肯定不想跟梅令臣回去的,但她对梅令臣多少有几分了解。既然他说,他们之间不是她想结束就可以结束的,那就证明他不会放弃。
    苏云清自己大可以一走了之,可是苏家上上下下,都会因为她遭殃。毕竟梅令臣随随便便就灭了位高权重的次辅九族,对付苏家,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她还没有潇洒到可以不顾别人死活,自己逃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他说休就休,叫我回去就回去,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总要闹闹别扭的。”她语气轻松地安慰两个人。
    邹氏握着苏云清的手,没说话。苏纶的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一条老命罢了,梅令臣想拿就拿去。可是苏家这么多口人,如果因为他们夫妻庇护苏云清的决定而受到牵连和伤害,那他心里也同样过意不去。
    这状况,真是进退两难。
    三个人正说着话,又有下人来禀报:“老爷,夫人,晋安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事情比较多,可能会更得晚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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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苏云清一夜未睡, 又刚处理完小怜的事情,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并不想应付朱承佑。她刚想让下人找个借口回绝, 朱承佑已经自己进来了。
    苏纶和邹氏起身行礼,识趣地退下了。
    苏云清坐在太师椅上, 手撑着额头, 准备采取左耳进右耳出的策略。
    “清儿。”朱承佑走到她面前, 蹲下来,“你和梅令臣见过了?”
    苏云清点了点头。
    “你要跟他回去?”
    苏云清现在正烦这件事,就随口说道:“我不想跟他回去。”
    “那我现在就带你走。”朱承佑握住她的手, 站起来。
    苏云清仍旧坐在椅子上不动。
    朱承佑回头看她, 目光满是不解。苏云清也正在看他, 然后目光缓缓移动到被他握着的手上。
    以前朱承佑也会偶尔有亲密的举动,比如勾肩搭背, 或者拉拉小手。苏云清心里单纯地把他视作兄长,所以对那些举动都不是很在意。可迟钝如她, 也已经感觉到了朱承佑并非单纯地把她当作义妹。他现在急切的表情和动作, 就像是要带着她去私奔。
    这个人知, 让她豁然开朗。
    朱承佑花名在外, 身边的女人如走马灯一样换。怎么陈倩倩不妨着别人, 就妨她苏云清?还不是因为, 她是可以产生真正威胁的那一个。
    这个念头冒出来,苏云清正了正身子, 抽回手说道:“我们能去哪儿?难道义兄还要抛妻弃子?还是放弃晋安王的爵位?”
    朱承佑被她问住。
    刚才有一个瞬间,朱承佑是真的希望能抛下一切,带她走。但此刻被她一问,意识又清醒了许多
    苏云清叹了口气, “义兄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所以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清儿,其实我……”朱承佑突然很想把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出来,手握紧成拳。
    苏云清立刻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义兄知道吗?很多话一旦说出来,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回头了。”她决定把事情说清楚,免得日后还要因为这件事情产生误会,“我对义兄一直心存感激,在我心目中,有你这样一个兄长是人生的幸事。希望我们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
    朱承佑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样,握紧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
    他就像小心翼翼,怀揣着一个宝物,突然间被告知,那个宝物不再值钱的人。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失落,亦有些如释重负。他其实清楚,苏云清不可能喜欢自己,也不可能委身做王府那众多姬妾中的一个。而王妃之位,目前他还许不起她。
    所以暂时如此吧。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朱承佑问。以他对梅令臣的了解,这是个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人。所以苏云清要面对的,一定是重重的艰难险阻。
    苏云清也不清楚。她对梅令臣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毫无把握,只能见招拆招。
    “无论有任何需要,告诉我一声。”朱承佑最后只能想到这句话。
    他记得小时候很喜欢的一只翠鸟,它的羽毛是青翠欲滴的颜色,十分漂亮。他吵着要下人抓住它,把它关在很漂亮的金丝笼里。周围的人都劝他放了翠鸟,翠鸟喜欢自由,不能关起来。可他那个时候年纪小,不肯听,执意关着那只翠鸟。他每天按时给鸟喂食,就为了多看它几眼。可没多久,翠鸟就不吃不喝了,后来干脆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也是那件事之后,他才知道,有些鸟只适合远观,不适合关在笼子里。
    苏云清平日跟他在一起,总会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些关于将来的想法。比如开一家书铺,比如把云想阁拿回来。那些想法,都是跟后宅无关的。她并不是那种用漂亮的衣服装扮好了,只摆在那里供人观赏的女子。
    她就像幼年时的那只翠鸟,是属于蓝天的。
    但愿梅令臣能明白这一点,否则就像亲手杀了她一样。
    苏云清起身送朱承佑,一直送到门口,对他说:“陈倩倩怀孕的日子不浅了吧?身子还好么?”
    以前她都是叫倩姨娘,突然改口叫陈倩倩,朱承佑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他也只当是苏云清表达关心,说道:“她的身子还好,就是有些粘人,脾气也大,很多东西都吃不下。大夫说是头胎,所以她有些紧张过度。”
    苏云清又说:“她没在义兄面前说过王妃什么事吗?”
    朱承佑愣了一下。他对上官心兰并不是很在意,所以陈倩倩如果说起王妃的事,他也一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放在心上。可是苏云清这么一说,他忽然发现,近来两人睡在一起的时候,陈倩倩似乎总在明里暗里说上官心兰的不是。
    “虽然陈倩倩是苏家送进王府的,我还是要提醒义兄一句。宠妾归宠妾,总该有个度。若是纵容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早晚闹得后宅不得安宁。”苏云清叹了口气,“如今新帝登基,各路藩王虎视眈眈,义兄应该是把后宅诸事,交给王妃打理吧?上官氏出了个皇太后,义兄如果能得王妃相助,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这么说,义兄明白吗?”
    朱承佑当然听明白了。他现在不仅不能疏离上官氏,还得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毕竟她的长姐当了皇太后,康平帝年幼,很多政令实际上是上官皇太后发出的,她跟梅令臣两个人,一个在内宫,一个在外朝,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陈倩倩还妄想像以前一样,让他冷遇上官氏,或者打着赶走上官氏的算盘,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看来他有点过于宠纵这个妾了。
    所以朱承佑才喜欢苏云清,她不仅是个漂亮的女人,还是个聪明的女人,进退有度。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朱承佑回答。
    苏云清点头,“义兄慢走,我不远送了。”
    她看着朱承佑离去的身影,在心里冷笑。陈倩倩的日子,只怕不会那么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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