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昌当即跳下摇椅,整了整歪斜的冠帽,说:“快去迎进来,厅堂见客。”
    堂上,主客见礼后各自落座。闫昌见上门的公子哥年约十六七,容貌俊秀,衣饰精致,还带着几名孔武有力的侍从,一看便是富豪子或世家子,格外殷勤地上了茶,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要与我谈什么生意?”
    “鄙姓苏,家中行三,囿长叫我苏三郎便可。”苏晏笑眯眯道,“家族做的是茶叶生意,因为打算开辟几条新的货运线,缺乏马匹,特来求购。”
    闫昌听了脸色阴晴不定,“苏公子怕是找错了卖家。我这里是苑马寺灵武监下辖清平苑,牧的都是官马,哪里能私卖。”
    苏晏笑道:“若是无人指点,如何敢来监寺求购?在下年少性急,说话不爱兜圈子,干脆直言,我要五百匹。”
    一口气要五百匹?这也太大手笔了!闫昌几乎被这数字砸晕,愣愣问:“真的?”
    “千真万确。先要五百匹,每匹三十两银。但得先验马,验过关了才能收。不过囿长放心,买这些马主要用来运货,故而对品相要求不会太高。”
    闫昌听了数量心头火热,再听价格又有些犹豫:“如今边市上,哪怕一匹下等马,都卖到五十两银了……”
    苏晏用茶杯盖子推着浮沫,淡淡道:“是啊,每匹五十两,那我为何不去边市向那些部落鞑子购买?”
    因为那些马是他们自家的,而监寺的马,是官家的。闫昌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卖朝廷的马,赚自己的钱,无本买卖能赚一两都是白赚,为何不能贱卖?
    可是一次私卖这么大的量,万一被上头抓到……
    苏晏见对方迟疑,笑了笑,放下茶杯拱手道:“是在下强人所难了。无事,我再去万安苑走走。”
    他作势起身,闫昌急忙叫:“等等!”
    眼看要到手的一万五千两雪花银,实在不甘心被其他苑的同僚抢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做成一次,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闫昌决定铤而走险,吃下这笔买卖,于是拍板:“成交!”
    苏晏笑道:“这便是了,囿长一看就是个爽快人。我最爱和你这样的人做生意,干脆利索,回头客也当得。”
    闫昌说:“苏公子买的数量甚多,我需要时间挑选,两日如何?”
    苏晏摇头:“行程安排颇紧,等不及两日,这样吧,我派二十名侍从随囿长前去挑选,节约时间。”
    闫昌见他年纪不大,但行事精明,让侍从随同挑选马匹,显然是为了防止卖家以劣充好,也从中看出他身家雄厚。闫昌偷眼看了看他身后按刀而立的四名侍卫——个个体格强健、精气饱满,虽然样貌不出挑,但都是练家子。这般训练有素的侍从,只有富豪之家才能养得起,而他竟带了二十名在身边,果然是不容小觑。
    想到本苑内那些病马瘦马,怕是蒙混不过,少不得要七拼八凑,掏光家底了。
    因为寺监的官员们常来苑中勒索,随意借用或倒卖马匹,尤其是顶头上司王监正,前两日刚又捞走了几匹,闫昌心疼不已,偷偷藏了一些品相稍微好的,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苏晏吩咐完侍从,又对闫昌说:“我第一次来寺苑,不知是什么风景,可否四处走走?”
    “当然可以,理当奉陪。”闫昌谦虚道,“其实也就是几片草场,由牧军饲养马匹,兼养些牛羊自用,无甚风景可言。”
    苏晏笑道:“总归是个新见识。”
    两人互相礼让着走出厅堂,骑马前往草场。
    闫昌见这位苏公子把侍从都遣去,随同苑中小吏挑选马匹,只带了一名在身边,而这名显然是侍从中相貌最好的,可谓矮子中间拔高个,不由暗叹:这年头不仅当官要看相貌,就连做侍从仆人都是颜好的更吃香,难怪老子干了十几年,依然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囿长!
    须臾来到草场,苏晏见此地平坦宽阔,水草肥美,十分适合放牧,可草丛间的马匹却是稀稀拉拉。
    走近一看,马儿们要么皮破脊穿,要么骨高毛脱,瘦损者十之八九,几乎看不到一匹膘壮的,他不禁皱眉,沉声问:“囿长该不会就把这等马匹卖给在下吧?”
    闫昌尴尬万分:“不会不会!里面还有些好的。这些放养在外面,也是为了应付上头。”
    苏晏佯装吃惊:“为了应付上头?上头来检查,难道要求马匹必须瘦病?贵监寺这是什么新潮的检验标准?”
    闫昌被他损得颜面难堪,勉强道:“是怕上头看马匹还能入眼,强行牵走。”
    苏晏猜测真实原因应该不止如此,但闫昌不肯多说,此时追问怕反而引发他疑心,故而转移话题,指着远处一座外观破败、像碉堡似的土木建筑,问:“那是何处?”
    闫昌答:“是马营城堡。牧军营房与马厩均在其中,苏公子若要进去看,最好把侍卫们都带上。”
    “哦,为何?”
    “牧军刁蛮无知,怕冲撞了公子。”
    闫昌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瞥了眼这位苏公子,有些话不好当面讲:里面一半都是发配来充军的犯死者,性情凶狠,又常年不见女人,憋得火烧火燎,乍一见你这般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力震慑,还不像群狼扑羊,把你活撕了!
    苏晏先前偷听王监正和手下谈话,知道牧军逃亡过半,监寺苦于无人养马,不得不向朝廷请求调拨人手,刑部才把重刑犯发配过来。
    又想起被劫持到鹰嘴山匪寨时,王辰曾亲口供认,他哥哥王武曾经就是牧军一员,盖因用心养的战马被人毒杀,怕问责,才不得不逃走,落草为寇。
    “他也不想当逃兵的,可牧军也不比马户好多少!听说监苑里不少官马都被盗卖,草场也被许多豪强侵占去,那些当官的又贪污成性。官马们无人料理,都是又病又瘦,边军们人人养私马倒卖给官府。我哥用心养的官马,某天夜里忽然被人毒死,他怕掉脑袋,无可奈何才逃回来,和我们一同落草。”
    王辰的话犹在耳旁,苏晏蹙眉想,恐怕这马营城堡还真得进去瞧瞧。军营斩首令,第一斩的就是逃兵,这批牧军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何宁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逃亡成为流民。
    闫昌陪同他又逛了片刻,一名小吏骑马过来,禀道:“宁夏卫的张千户来了,催讨军营需要的骑操马匹。”
    苏晏听了,故意问:“这……咱们这笔买卖,是否影响军营的战马输送?”
    “不会不会!”闫昌生怕银钱落空,拍胸脯道,“做人最重要的是诚信,我既然答应了苏公子,自然会先保证咱们的这笔买卖。至于军营那边,我会另想办法。”他把目光投向草原上那些几乎站不起来的瘦损马匹。
    “我先去应付一下,苏公子……”
    “无妨,我再逛逛,囿长请自便。”
    闫昌又交代了一句:“城堡勿要擅自进入。”才随小吏匆匆去了。
    苏晏等他骑远,朝身边的荆红追眨了眨眼:“凡是警告‘请勿入内’的地方,往往都会被人闯进去,这叫逆反心理。”
    荆红追问:“闯进去之后呢?”
    “要么捅了大篓子,要么发现大秘密,总归不会无功而返。”
    “那么大人是要进堡去?”
    苏晏笑:“那囿长说了,要把侍卫都带着才好。你看现在就你一个,啧。”
    荆红追不服:“我一个顶他们二十个不止。”
    苏晏正要再打趣两句,眼角余光瞟见远处一个牵着马的人影,似乎有些眼熟。他眯起眼,盯着那人背影看,越看越觉得蹊跷,忽然放声高喊:“喂——那位威武雄壮的牵马汉子!”
    那人下意识地一个回头,眉目被荆红追看得清清楚楚。荆红追诧异道:“是王五……或是王六?”
    苏晏相信荆红追的过人眼力,有些疑惑:“这两兄弟不是劫狱后率众逃出延安,被卫所骑兵追捕,怎么会出现在此?”
    那人回头看时,仿佛愣怔了一秒,当即翻身上马,朝草原深处狂奔。
    “见面就逃,肯定心虚,搞不好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苏晏当机立断,扬鞭催马,“追!先拿下再说。”
    第八十六章 否则你死定了
    荆红追听令后想策马去追,可又不放心苏晏。
    自从出了鹰嘴湖被掳那事,他自责了很久,下决心要改变铤而走险的刺客心态,不能再把杀人当做目的,而应时刻将大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转念后,他干脆提身跃到苏晏的马背上,低低告罪一声:“属下冒犯。”一只手从苏晏腰侧向前控住缰绳,另一只手伸向暗袋,扣住一柄柳叶飞刀。
    “——留他一命,我有话要问。”苏晏急忙补充道。
    此刻他的后背贴着荆红追的胸膛,纵马奔驰间,彼此的脖颈与脸颊难免互相触碰,几乎可以算是耳鬓厮磨了。荆红追嗅着被风吹送而来的、独属于苏大人的气息,忍不住心血翻涌,强自屏息静气,沉声道:“大人放心。”
    言罢指尖飞刀出手,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如流星向前方策马飞逃的身影射去。
    那人没有回头,似乎感应到背后传来的危险,双腿夹紧马腹,配合马儿奔跑的节奏,向侧方倾身躲避。控马动作极为娴熟,显然是马术高手。
    飞刀射了个空。
    然而这一记飞刀只是幌子。荆红追似乎早已猜测出对方的马上躲避动作,并预判会与惯用手一样向右倾。
    于是在刀柄脱手之后,他用尾指扣在掌心的一小团碎银紧接着飞出,射向前马的右方,堪堪在对方做出躲避时,击中了他后腰的命门穴。
    对方吃了个闷亏,腰椎骤然剧痛,连带双腿也麻木无力,从马背上倒头摔下。所幸反应及时,坠落瞬间曲臂抱头,在草地上翻滚卸去冲击力,并未受什么伤。
    荆红追趁机追到他身旁,从马背掠下,两下半反剪了他的双臂,脚踩后腰,将人制住。
    苏晏勒缰下马,在粘了满头满脸的草叶、碎土中看清那人的脸,果然是王辰。
    “……久违了,二当家。”苏晏面对王辰,心情有些复杂。他始终心怀怜悯,诚意想要招降这对贼头兄弟,几乎就要成功,谁料乱搞御史一通恶操作,劫狱之夜再见时,已是事过境迁。王氏兄弟亦自知犯下不赦的重罪,回头无岸,又因为他的官员身份,不敢放下戒心与成见去信任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王辰极力扭头,从草叶间自下而上地望向来人。再次面对苏晏,他的心情也复杂得很。若说仇恨,他当时的确迁怒苏晏,恩断义绝的一箭,不仅斩断了变匪为民的退路,也生生剜去了心底那缕隐约的情愫,如果不用恨意灌填,那个渗血的洞又该如何填平?
    可他在理智上又清楚地知道,父母的仇算不到苏晏身上。如果他因为自己逢难时别人没能及时施恩救助,就把过错全怪罪在那人身上,那与自私卑劣的愚民又有什么区别?
    相反,苏晏制裁了陆安杲,虽没有以命抵命,也算替他们兄弟报了一半的仇。报仇本就该是他们兄弟自己的事,剩下的一半,如果皇帝老儿不砍陆安杲的头,他们将来也应当自己想法子去砍,又与苏晏何干?
    他们兄弟与苏晏之间,并无私怨,甚至还有几分孽缘,但因为彼此身份悬殊、立场相对,才落得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他们可以怨天,怨地,怨始作俑者,就是怨不得他。
    不怨他,却并不意味就能化敌为友。终归还是那句话——“今后再见,只是以命相搏的仇敌。”
    苏晏见王辰不说话,只是一脸不甘心的忿然,暗叹口气,蹲下身平视他:“你打扮成牧军模样,来清平苑做什么?”
    王辰嘶声反问:“你穿得像个富商家的公子哥,又是来做什么?”
    苏晏没回答,继续说道:“你们若是来打劫的,夜里率部偷袭马厩,直接抢了马匹就跑,不是更省事?偏要假扮成牧军,看来另有所图。”
    “这破地方除了荒草,就只有半死不活的病马,我们能图什么!”
    “不许对大人无礼!老实交代。”荆红追将他手腕一拗,王辰吃痛地闷哼一声,咬牙不答。
    苏晏回头望了一眼离得更远的马营城堡,眉头微皱,“刚才你分明有更好的逃跑路线,就是那座营堡,只要混入牧军中,就能干扰我们的视线,再乘隙从后面溜走。你又不傻,为什么要选择相反方向?
    “只有一个可能,你不希望我们追进营堡,影响了你们所图之事……你哥哥王武是不是正在堡里?
    “我大致猜到你们想做什么了,不是抢马,而是要策反牧军!”
    王辰身躯一震,脱口问:“你如何知道?”
    苏晏说:“王武曾经当过几年牧军,熟门熟路,轻易就能带你混进来。加上他比谁都清楚牧军的困苦境地,又有些同袍旧情可利用,想必能煽动不少人跟随他落草为寇。这些牧军若要逃亡,肯定会带走饲养的马匹中相对好的,这样你们不动一兵一卒,马也有了,人员也扩充了,不是么?”
    王辰看着他,眼中错愕之色变为叹服,继而又变为敌意:“你想坏我们的事?除非这下就杀了我,否则我一有机会,就把你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你微服来到清平苑,就是不愿意被人知晓身份,对吧?”
    苏晏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坏东西!也不想想我微服暗访是为了谁?我说了要清理马政,还民于田,就会遵照承诺一步步走下去,再难也没想过放弃。而你们在做什么?自己做贼匪不算,还想把其他马户与牧军也拉下水。”
    王辰梗着脖子道:“你势单力薄,谁知道能不能成?再说,就算成了又如何,做个任人欺压的良民,哪有做贼匪逍遥自在!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再劝也没用,干脆点,一剑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苏晏见他在歧路上越走越远,难免恼火失望,起身对荆红追说:“把他捆起来,挖个坑埋了!我们去堡里找出王武。”
    王辰失声道:“你真要杀我?”
    荆红追知道苏晏的意思,这厮暂时不能杀,也不能放他逃走,但要进堡带着他又不方便,只能先找个地方暂时困住。
    他用马鞭捆住王辰手腕,又在长剑中灌注内力,片刻工夫就挖了个狭窄的深坑,把人脚朝下扔进去,就像种树一样培好土,只留胸部以上露在外面。如此,对方即使挣脱了捆绑,也无法从土层中自拔,且草叶深密,足以将脑袋与胸膛遮得严严实实,旁人不走到近前就发现不了。
    王辰被堵住了嘴,呜呜地挣扎抗议,然而无济于事,被迅速种成了一颗草原蘑菇。
    “你就老实待在这里,我去把你哥逮了,回头你俩一同去牢子里反省。”苏晏拍了拍他乱蓬蓬的脑袋,顺手摘了他脖子上戴的一串狼牙项链。
    荆红追的坐骑此时也溜溜达达跟了过来,两人分别翻身上马,朝马营城堡飞驰而去。
    王辰怒视他们远去的背影,骂又骂不出声,连咬牙切齿都做不到,只能恨恨地用头撞旁边的草叶。草叶柔韧地摇晃着,压倒了又弹回来,在他脸颊划出细痕,仿佛发出无声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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