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苏晏,只有平起平坐地对待他,他才会一团和气,是偎在膝头的百依百顺的猫;稍微想仗势弹压他一下,他就温情尽失,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仿佛在用这种姿态告诉天子——你尊重我的意愿,不强迫我,咱们谈感情;你想用皇帝的身份施压,那好,咱们就只是正经君臣。
    十分狡猾,十分可恶!
    也十分……令人无奈。
    皇帝慢慢坐回去,无声地叹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疲倦:“罢了,不逼你。同样,朕怎么对其他人,你也管不着。”
    苏晏这下真的心慌了。皇帝不找他麻烦,找沈柒、荆红追君要臣死,结局又有什么不同?
    他抱住皇帝的双腿,恳切地道:“皇爷垂怜!臣为国事尽心尽力,也求皇爷以大局为重,先把眼前的祸患解决了再说。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不是更使得亲者痛仇者快?”
    “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这几个字,让皇帝沉默片刻,最后问道:“你方才说,诽谤储君的谣言四起,亲王府内藏奸,又是怎么回事?”
    苏晏赶紧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和调查到的情况,向皇帝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通。不过,他小心地抹去了荆红追隐剑门出身的身份,只说是个叛出师门的江湖高手,如今死心塌地追随他左右。
    期间他的膝盖在坚硬的地砖上跪得发麻,哪怕有地暖,也吃不消。
    皇帝见状,顺手一带,把他拉到了罗汉榻上。
    苏晏正说到关键处,也不好再端着清流的架子,便老老实实窝在榻的另一头。
    皇帝嫌炕桌隔在中间碍事,连同桌上拉拉杂杂的年礼,一同亲自端到旁边的圆桌上。转头回到榻上继续舒适地斜倚着,把苏晏往自己怀里一拽。
    苏晏半趴在皇帝身前,臊得脸红,就想往榻下溜。
    皇帝用胳膊揽着,不准他乱动弹,命道:“继续说。”
    苏晏赧然道:“臣子奏事有跪着,有站着,最多坐着,哪有趴着奏事的道理。”
    皇帝说:“这个姿势朕舒服。怎么,苏御史连这点私事都要管?也要朕如先帝那般,说一句‘我畏御史’么?可以啊,叫起居注进来记录,让苏御史早些青史留名。”
    苏晏被怼得无话可说,只得努力撑起胳膊,别让自己全身重量都压在天子身上,断断续续地说。
    他很有些不自在,胳膊也逐渐酸痛。皇帝却似乎惬意极了,边听,边说道:“难怪豫王这几日病得不轻。朕看他神智还算清醒,但情绪混乱,脾气暴躁,与朕说话时几次眼露凶光,原来是迷魂笛音导致,并非他本意。”
    “眼露凶光”这四个字,让苏晏打了个激灵,似乎顿时明白了浮音的用意——
    这是要诱使豫王在不甘与怨愤的情绪中沦陷,在失控状态下对皇帝出手?以豫王的武力,万一像宋太宗那样再搞出个斧声烛影……不反也得反啊!
    皇帝察觉到他的悚然,把掌心在他后背来回抚摸,安慰道:“他没有发难,朕也无恙,不必担心。”
    苏晏越想越不放心,昨晚他为了不打草惊蛇,打算将浮音的事先对豫王隐瞒,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向皇帝寻求解惑。
    皇帝想了想,说:“你说你的侍卫探查浮音所在的厢房时,发现碗里的残酒有问题?”
    “对,他从残酒里嗅出了曼陀罗的气味。臣曾听应虚先生提过,曼陀罗除了麻醉镇痛,还能让人头脑混乱,意志力降低。臣怀疑,豫王府里有人对这浮音起了疑心,想用曼陀罗来套话。但我那侍卫也说了,这药对浮音并无效果,怕那人诱供不成,反遭其害。”苏晏道。
    皇帝颔首:“豫王治下甚严,此事想必是出自他的授意。即便不是他授意,他也应该会有警觉,不会再轻易入彀。朕这个弟弟,只要不在情.色上栽跟头,就精明得很。”
    苏晏出于私人恩怨,并不觉得豫王精明,只觉得对方风骚自恋脸皮厚。
    不过既然景隆帝认为不必太担心豫王,他也懒得再多费心。
    “你把侍卫派去盯梢浮音,顺藤摸瓜,做得不错。但如此一来,你身边无人护卫,朕也不放心。朕派些身手好、可靠能干的锦衣卫给你当临时护卫,如何?”
    苏晏本就想向皇帝求借几个侍卫,毕竟他还是惜命的,自然是受赐谢恩。
    同时也想接着谢恩的借口,从榻上溜下去。
    皇帝将手掌在他背心不轻不重地一压。
    苏晏撑得酸麻无力的胳膊彻底罢了工,整个人结结实实地趴在了皇帝胸口。
    皇帝在他耳畔低声道:“八千锦衣卫,你要哪一个?北镇抚司沈柒可好?”
    苏晏刚松懈的神经,又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被吊起来打,欲哭无泪道:“不好不好。除了他,哪个都行。臣要避嫌。”
    皇帝像安抚,又像威胁地拍了拍他的后腰,“你知道避嫌就好。”
    苏晏心凉地想,皇帝肯定会派眼线盯着他和沈柒,一旦两人有什么公事之外的接触,这头话还没说热乎,那头小报告就送到御前的案头上。这下不想避嫌也得避了!
    “苏御史似乎不太情愿?要不然还是把沈同知钦点给你?”
    “没有没有!臣句句发自内心。避嫌,一定避嫌!”
    皇帝这才缓和了眉眼,手掌在他腰身上围了一下,说:“之前说苦夏清减,怎么如今入冬贴膘的季节,也没见你胖多少?”
    苏晏小声嘀咕:“说什么贴膘,我又不是猪。”
    皇帝哂笑:“朕想留苏御史用个晚膳,该不会又触犯哪条规矩,要对朕口诛笔伐?”
    苏晏也知道刚才一番做作,把皇帝气得不轻,这个言官梗估计要拿来反复臊他好几次才会消气,故而装聋作哑由着对方去,转移话题问:“皇爷又要赐臣什么宫中佳肴?”
    皇帝说:“你给命名的佛跳墙。今年你十分辛苦,连过年也无法告假探亲,这道家乡味就当给你的一点慰藉罢。”
    苏晏怔住,心里感动于皇帝的细心体贴,更是惭愧自己之前的赖皮行径,把脸埋在对方胸口,闷闷地说道:“臣受宠若惊。”
    皇帝微嘲:“你‘受宠’是真,‘惊’半点不见得,倒是又皮又滑,还狗胆包天。”
    苏晏驯顺地答:“汪。”
    皇帝一愣,笑得停不下来,抚摩着苏晏的肩背,半是感慨半是叹息:“清河……唉,清河。”
    第163章 我谁都骚不过
    景隆帝不喜铺张浪费,膳食除了宫宴之外,每餐不过十数道菜。
    这次留苏晏用膳,也没为他破例。
    一桌晚膳,以风菱、脆藕、姜渍橄榄为冷盘,主菜是一坛荤香四溢的佛跳墙,辅菜有半翅鸡、爆炒羊肚、炙蛤蜊、银鱼抱蛋、鲜虾仁烩芦蒿、冬菇炒鹰嘴笋、蒜蓉木兰芽、八宝攒汤,甜点是枣泥卷和苏晏自己做的乳酪。
    侍膳宫女用纱巾围住口鼻,动作轻柔地布菜。屏风后传出悠扬的丝竹乐音。
    皇帝在饮食上颇为克制,每餐只用八成饱。而苏晏正是十七八岁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吃相斯文,食量却不算小,更兼久未尝到地道的家乡味,胃口大开。皇帝为了让他吃得自在,刻意放慢进膳的速度,等待他吃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
    盥洗完毕,苏晏见已至酉时,自己还要去东宫送年礼,怕迟了赶不及在下钥前出宫,便向皇帝委婉地提出告退。
    皇帝却正色道,要他帮忙出谋划策,拉他去参详九边的舆图和大同镇飞递而来的军报。
    事关政务,苏晏便不再推辞,仔细看完,很是惊心:“大同总兵与副总兵都阵亡了?”
    皇帝凝眉道:“十日前,鞑靼进犯大同,鞑靼太师脱火台亲自领兵,埋伏精锐于大虫岭,又以一百多骑老弱士兵作诱饵,引诱大同总兵林樾出城。此役,总兵林樾与副总兵中伏战死,全军溃败。”
    苏晏就算古代史学得再半桶水,也知道大同乃是九边第一镇,是“拱卫神京”重要的西北屏障。若是大同被破,敌挥师南下后转向东,便能直逼京师,兵临城下!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急问:“然后呢,大同守住了么?”
    皇帝颔首:“脱火台纵兵杀人掠畜,至雁门关前,被大同卫都指挥使耿乐率军击溃,退回北漠去了。”
    苏晏这才松口气,叹道:“臣在陕西,就觉得今年入冬太早,大雪频频,天寒地冻。担心草原白灾严重,更激发北漠诸部的狼性,要南下劫掠,果然还是来打秋风了。”
    “朕担心的,还不止是这些。光是鞑靼年年侵掠,边防已不堪其扰,倘若瓦剌与其联手——”皇帝的指尖,从舆图上的“鞑靼”地盘,一路向西北移动,点在“瓦剌”上,“同时南下,穿过河套地区,进犯宁夏、延绥等镇,届时战线拉长,兵力势必吃紧。”
    “瓦剌和鞑靼联手不起来。”苏晏不假思索地答。
    “哦,为何?”皇帝挑眉,想知道他言之凿凿的背后,是何许观点。
    苏晏有些语塞。总不能告诉景隆帝,因为他念过历史,知道整个铭朝时期,北漠的内部斗争都非常激烈,瓦剌和鞑靼这俩就是冤家死对头,必须掐死对方才能上位的那种。
    有时东风压倒西风,有时西风压倒东风。但无论是哪方做大,都野心勃勃地滋扰过大铭,毕竟环境和经济的短板摆在那里,没有中原的物产提升生活水平,他们就得退回到奴隶时代去。
    期间似乎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一统北漠,但也只有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待及那人身死,北漠再次分崩离析,直到最后女真崛起,都没有再统一过。
    那人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王子?还是什么什么汗王?
    记不清了。
    “因为皇爷英明神武,必然不会坐视瓦剌与鞑靼联盟,轻易便可在二者之间搅风弄雨。”
    景隆帝哂笑:“这究竟是拍马屁,还是暗讽朕行事不够磊落?”
    “兵不厌诈嘛。”苏晏讪笑,“臣见皇爷还有心情赐膳,想必瓦剌使者遇刺一案,心里已有应对之策。还请皇爷不吝赐教。”
    “小机灵鬼儿。”皇帝轻戳了一下他的额角,问道,“你可知兀哈浪其人?”
    苏晏一瞬间觉得这名字耳熟,“臣肯定听过这名字!等等,臣回忆一下……”他习惯性地曲指抵着下颌,轻轻摩挲,忽然灵台一亮,“想起来了!在陕西横凉子镇,袭击臣、害臣坠谷的那伙鞑子骑兵,打的就是兀哈浪的招牌!
    “后来臣也向阿……昆勒王子了解过,这兀哈浪是鞑靼太师脱火台的小儿子,一无是处又性喜渔色,就算在北漠诸部,风评也极差。”
    皇帝说:“不错。兀哈浪虽是个废物,却是脱火台最宠爱的女子所生,极得他的欢心。既然黑朵萨满能用瓦剌王子的死来给大铭扣黑锅,那么大铭自然也可以用兀哈浪的死,把这口锅反扣回瓦剌头上。
    “鞑靼汗王形同虚设,太师掌控实权,其钟爱的幼子却因为意气之争,死在瓦剌人手中。如此一来,瓦剌与鞑靼还能结盟得起来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漂亮!苏晏忍不住在心里喝彩一声。
    但随即又觉得操作起来有难度——关山重重,北漠浩瀚,如何才能深入敌国,制造这样的混乱?
    不比黑朵大巫,本来就是反装忠,以萨满的身份潜藏在阿勒坦身边,苦心策划,伺机出手,才成功暗算了阿勒坦。
    而大铭这边,又怎么接近兀哈浪,伪装成瓦剌人出手,而不引起鞑靼的怀疑?苏晏努力思索后,觉得只有派一支极隐秘、极精干的间谍小队,混入瓦剌内部,或许有可能办到。这些间谍,还得是北漠人的长相,才能掩人耳目。
    他把这设想的轮廓,向皇帝大致地勾勒了一下。
    皇帝浅笑,语带赞赏:“清河深知朕心。”说着,从折子中抽出一张纸页,递给苏晏。
    苏晏接过来,见行头三个大字——
    夜不收。
    这是……卧槽……苏晏震惊了,大铭最神秘、最离奇的特种侦察部队“夜不收”,的确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不仅仅只是隶属于边防守军的少数哨探,更是天子手握的鲜为人知的一支暗刃。
    锦衣卫虽然无孔不入,谍报工作却基本只能对内;而对外的侦察、谍报,包括奇袭等特别行动,就交由夜不收来执行。
    景隆帝说:“夜不收虽隐秘、精锐,但毕竟人数太少,各队力量分散,自前任首领阵亡后,朕一直没能找到出类拔萃的接任者。”
    停顿了一下,又道:“锦衣卫也一样,掌印指挥使的位置依然空悬。真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
    苏晏不由暗自嘀咕:锦衣卫指挥使,我觉得那谁挺合适的,可你又防得紧。
    ——当然肯定不敢说出来,避嫌么。
    “杀兀哈浪之事必须精心策划,确保万无一失。倘若时机与人手不合适,宁可不出手,也不能暴露己方身份,以免弄巧成拙。”皇帝说。
    苏晏点头:“皇爷考虑周全。那么臣也要抓紧时间,尽快揪出浮音背后的黑手,这样给瓦剌那边一个交代,也能拖延他们举兵进攻的时间。”
    皇帝却道:“也不那么急,不必对自己催逼太过。诏狱里不是还有个被革了职的严城雪。瓦剌的国书上,点名要他血债血偿。毕竟毒药是他制作的,昆勒王子的死他怎么也脱不了干系。必要时借他人头一用,也能拖延战事。”
    苏晏凛然,一方面觉得严城雪虽然有罪,但这么死了,有点冤;另一方面也知道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考虑,严城雪死了比活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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