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妆这个理由并不能拖太久,鹤先生萃取完蛇毒,随时都会进来。阮红蕉心急如焚,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再次回身扫视整个寝室,目光忽然停留在琴桌旁的一个匣子上。
    那匣子冠冕堂皇地放在那儿,上面压着个香炉,像块垫脚石。可连接上下匣身的黄铜合页却磨得锃亮,显然时常被开启。
    灯下黑啊!阮红蕉眼底一亮,过去搬开香炉,打开了那个并未上锁的匣子。
    内中整齐地叠放着不少物件,阮红蕉第一眼就看到卫贵妃送来的鸾凤璎珞与经书画像,再往下翻,还有一张梵文书写的血经与一份誊抄的《祭先妣文》。
    阮红蕉没空去想,为何鹤先生会留着太子殿下所写的祭文。她匆匆翻到匣子的最底层,抽出了一块奇怪的铁片。
    铁片两侧向下弯曲,呈覆瓦状,长约一尺出头,宽约五六寸,面上镶嵌着一排排端楷工整的金字。许是因为年份久远,金漆已有所剥落,但字迹仍依稀可辨。
    阮红蕉将这铁片移近灯火,仔细辨析着字眼:
    ……从龙定鼎,于国有功。卿恕九死,子孙三死……
    这是什么?
    “这是金书铁券。”耳畔有个声音幽然说道。
    阮红蕉大惊之下,铁片失手掉落。
    鹤先生在它落地前及时接住,放回阮红蕉手中:“无妨,姑姑继续看。”
    望着缠在鹤先生手腕上嘶嘶吐信的赤冠银环蛇,阮红蕉呼吸急促,汗湿重衣。
    鹤先生握住她的手指,在铁券上移动,耐心解释:“看这里……真空教主闻香,铁券是颁赐给他的……还有这里,说的是他的功绩,率教众拥立太祖皇帝为乱世明王,而后随军征讨不义的前朝,立下了从龙定鼎的功劳。‘卿恕九死,子孙三死’,说的是免除他本人九次、子孙三次死刑。但免刑后革爵革薪,不再保留任何封赏,仅以券换命。”
    “这便是百姓口中所言的,免死金牌。”鹤先生的声音轻柔,灯光笼罩下的白丝衣仿佛晕着圣洁的微光,将那张年轻清俊的脸也衬得有如天人。
    可他说出的话,却充斥着陈年的血腥味:“金口玉言,太祖皇帝不好收回,便临时想了个法子——大军围剿抓住闻香后,下令先割他九刀,每一刀都不在要害处,算做各抵一次死。最后第十刀,方才割断他的咽喉,结束了这与碟刑无异的恩典。”
    阮红蕉泛起一身寒栗,涩声问:“你是……”
    “嘘。”鹤先生将手指抵在她嘴唇前,“我保存了这块铁券许多年,不想让它被朝廷发现,因为一旦发现,它就会被销毁,内中国仇家恨、恩怨纠葛也就再也无人知晓了。”
    蛇吻近在鼻端,阮红蕉几乎透不过气,但仍顽强开口:“你和真空教是什么关系?”
    “我是前任教主的关门弟子,”鹤先生慢慢说道,“唯一的一个。”
    阮红蕉不知真空教与朝廷有何纠葛,只听说太祖皇帝在建国初年就取缔了此教,于是她又问:“你是现任教主?真空教祸国殃民,是为了报复朝廷?”
    鹤先生笑了:“世人误我良多,看来你也不例外……不过无妨,等你体会到生死无常的真理,自然就通透了。”
    生死无常,如何体会……死了,就通透了?阮红蕉骇然摇头。
    鹤先生将铁券放回匣子,将手探入她的衣襟。
    阮红蕉的双眼于绝望中放出厉光,转身搂住鹤先生的脖子,媚声道:“奴家不愿通透,宁可浑浑噩噩,及时行乐——”
    “空色不异,色即是空,诸法实相,其性本空。”鹤先生以一种谆谆教导的口吻说道,同时,从阮红蕉胸口勾出一个贴身佩带的香囊。
    他扯断系带,从香囊中掏出一卷小纸条,展开扫视后,轻笑:“人皆以娼.妓为低贱,可以钱帛轻易货之。苏清河却比寻常人高明得多,他货的不是钱,而是情。如此一来,才能使你死心塌地,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可真是个妙人啊!我越发想同他多下几局棋了。”
    苏大人不是你说的那样,不要以己度人!阮红蕉很想大声驳斥,但又忽然生出一股不屑。她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善了,惊惧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从鹤先生手中取走纸条,重又装回香囊内,紧紧攥在手心。
    “你动手罢。”她冷冷道。
    鹤先生用欣赏的眼神看她,颔首道:“我会为你诵经超度,让你早日回归真空家乡。”
    他动了动手指。赤冠银环蛇昂起脖子,张口支出了蛇牙。
    屋顶骤然破裂,瓦片纷落之间,两道寒光从天而降,一道直取鹤先生,一道射向阮红蕉面前的毒蛇。
    阮红蕉惊惶地向后倒去,那寒光擦着她的门面而过,削断了赤冠银环蛇的头颈。
    蛇断头而不死。蛇身蜷曲着掉落,蛇头依然凭着惯性朝前扑去,尖牙狠狠扎进了阮红蕉的脸侧。
    阮红蕉尖叫起来,攥住蛇头往外猛拽,皮肉却被蛇牙勾住,瞬间脱出不得。那道寒光紧随其后卷来,削去了那层皮肉,连同蛇头一齐被甩飞出去。
    顿时血流如注,阮红蕉捂着缺了块皮肉的左下颚,死死咬住牙根,不再发出痛呼。
    她疼得头皮炸裂,泪水填满了双眼,只见两个人影在屋内翻飞,寒光与鹤先生的白衣搅作一团。
    眼前光与影的轮廓越发模糊,她忽然想到什么,染血的手在桌角摸索,好容易摸到了那个匣子,紧紧抱在怀中。漆黑最终吞没了一切,她再难支撑,晕厥在地。
    -
    深夜寂静的街巷被一阵阵密而急的马蹄声踩碎。
    苏晏率一队缇骑,携着雷雨撞进了义善局的院门,高声喝道:“我乃东宫侍读苏晏,求见太子殿下!”
    东宫的侍卫们原在廊下避雨,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正手持兵器围攻过来,闻声顿时愣住。为首那人认得苏晏,抹着满脸的水在雨帘中仔细辨识,叫道:“的确是苏大人!大人为何雨夜率队而来,如此着急要见小爷?”
    苏晏翻身下马,雨水沿着斗篷风帽的帽檐滚落。他大步上前:“魏统领,我有急事要见小爷,烦请通报。”
    魏统领道:“无需通报。小爷早就吩咐了,若是苏大人求见,随时随地可以领进来。”
    “小爷眼下何在?”
    “在后院的库房,查阅赈粮调包案的相关文书。”
    “快,带我去!”苏晏边催促,边快步冲上了台阶。
    第236章 我错了真错了
    文书房内,几盏油灯照亮了一方书桌与旁边成排的书架。
    太子朱贺霖独自坐在桌前,解开卷宗的系带,仔细查阅,手边还堆放着不少已经看过的卷宗与账目。
    紧闭的门窗外雷雨交加。室内无风,油灯的灯焰忽然扑闪了几下,逐渐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幽绿色……
    “啪嗒。”
    “啪嗒,啪嗒……”
    仿佛雨水滴落在木地板的声音,在这安静密闭的室内响起。
    朱贺霖心下一凛,回望四周,只见木箱堆满墙角,书架蛰伏在黑暗中,室内空无一人。
    “啪嗒!”
    这一声响在身侧,格外清晰。他转头看座椅旁,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暗红粘稠的团团血迹。
    他猛地抬首,房梁亦是空荡荡的,鲜血从何而来?
    “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朱贺霖当即纵身跃起,腰间佩剑出鞘。
    他的动作带起了一股轻风,灯焰摇曳得更厉害了。
    耳边“噗通”一声响,像沉闷的炸雷,紧接着是水花哗然、人在水中奋力扑打的声音……
    明明是无人暗室,为何会有诸般异声异象?朱贺霖呼吸有点急促,高声喝道:“来人!”
    一部分东宫侍卫就守在文书房的门口,按理说,听见他的叫声便会立刻破门而入。可他这一声令下,门口却没有丝毫反应。
    “……冤啊!太子殿下逼杀我,我冤啊……”男子的声音鬼哭似的隐隐在室内飘浮,伴随着越发激烈的拍打水花声与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朱贺霖忽地想起那个投井自尽的义善局官员。
    这算什么,阴魂不散还缠上他?朱贺霖反倒镇定了。他从小胆气壮,对待鬼神之事的态度,不像常人那般惊疑惧怕,也不像豫王那般因为分毫不信而嗤之以鼻,而是一种“来便来,小爷统统都给收拾了”的悍然血勇。
    他用剑尖敲击了两下地面,沉声道:“要么现身,给小爷把话说清楚;要么劈你个烟消云散,连投胎都省了,自己选!”
    话音方落,室内突然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再无声响。
    孬种!朱贺霖一声嘀咕还未出口,灯焰陡然熄灭。浓墨似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双又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睛……
    -
    苏晏赶到文书库房时,见守在门外的侍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随同而来的魏统领心惊大喝:“出事了,快护驾!”
    一群手持兵器的东宫侍卫踹开房门,涌入室内。
    苏晏也想跟着冲进去,被身后的豫王府侍卫拦住。那侍卫说:“王爷有令,让卑职务必保护苏大人安全,里面情况未明,还请大人留在此处,护驾之事交给东宫侍卫。”
    苏晏此刻担心焦急,顾不上豫王的好意,用力掰开那侍卫阻拦的手:“太子的安全比我重要!你们别只顾着我,赶紧进去帮忙。”
    侍卫坚持:“豫王殿下的命令就是军令,军令如山,还望大人见谅。”
    苏晏急得想跳脚:“那你们分一半人手保护我,另一半进去帮忙,总行吧?”
    说话间,屋内传出魏统领的高喝:“有刺客!拿下他们,保护小爷!”
    “快去!”苏晏催促,“万一小爷出了事,你们豫王殿下担上护驾不力的罪名,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触动了豫王府的侍卫,头领略一犹豫后,服从了苏晏的命令,带一半人手入内支援。
    剩下的王府侍卫想护着苏晏撤走,苏晏不肯离开,听着屋内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紧张得手指直揪斗篷。
    轰然响声中,窗户突然破裂,几个人影从屋内撞飞出来,在满是泥浆的地面滚了几滚,爬起来继续打斗。
    借着照亮天际的闪电,苏晏瞥见其中一个黑衣人,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猩红的眼睛,当即高声提醒:“是七杀营的血瞳刺客,不要同他们对视,小心迷魂术!”
    豫王府的那名侍卫头领冲出房门,对苏晏道:“大人怎么还在这里?快走!”
    苏晏抓着他问:“小爷怎样了?”
    头领答:“卑职进去时,东宫侍卫已和那些黑衣刺客打在一团。小爷也拿着剑厮杀,只是瞧着有些不对劲,不分敌我见人就砍,砍伤了好几个侍卫,疯了似的。”
    苏晏大惊道:“这是中了血瞳刺客的魇魅之术,意识陷入迷魂境。小爷有危险,不仅要防着他伤人,还要防他自伤,你能不能想办法……打晕他,对打晕,再绑起来。”
    “卑职试试。”
    头领正要转身进屋,一道剑光破门而出,将整排四扇的槅扇门都击个粉碎,木屑四溅。
    苏晏举袖遮挡,脚下后退了几步,不慎在台阶边沿踩空,惊呼一声失衡向后跌倒。
    簇拥着的侍卫当即拽住了他,没让他滚下台阶去。
    碎裂的槅扇门前,朱贺霖手持一把染血长剑,满面狂暴之色像被这声惊呼撼动,眼神茫然地望向苏晏的方向。
    苏晏抓着侍卫的胳膊站稳,喘口气,叫道:“小爷!”
    朱贺霖张了张嘴,似乎想回应,但又发不出声音。
    -
    “小爷嗳。事已成定局,你又何必非要抗旨,触怒皇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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