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巡抚御史苏大人的车队出发了。
    从高空往下俯瞰,长长的队伍像一根直插西北的箭矢。
    西北有大河平川、草场戈壁,再往北,越过雄壮的长城,是一片茫茫的瀚海沙漠与更为广阔无垠的北漠草原。
    -
    北漠。
    阿尔泰山麓,林野苍茫,色楞格河边,水草丰美,无数瓦剌牧民与骑兵的穹庐,拱绕着中央巨大辉煌的金帐王庭。
    瓦剌铁骑们在领土边缘巡逻,随时准备痛击来犯的敌人——无论对方是蛮荒的野兽群,还是来自其他部落的劫掠者。
    有个骑兵手搭帐篷,遥望远方,忽然用瓦剌语高声叫起来:“那是什么?正在朝我们过来……是敌人?”
    骑兵们警惕起来,集合成队,朝那个移动的小点飞驰而去。
    小点移近,变成大的人形轮廓,再近一些,赫然是个石堆子般高大的男人,头戴鹰帽,身披无数飘带缀成的羽服,飘带间挂满了金珠、铜镜与各类兽骨。
    他左手持一根四尺长的杆铃,顶端簇着许多金铃铛,随着行走发出清脆声响,右手提着一柄弯曲的长刀,腰间别着一面抓鼓。
    骑兵们看清了他的装扮,不禁松了口气,又有些激动地叫起来:“是萨满!”
    “看那神铃与神刀,是大巫!”
    “似乎不是我们部落的,为何会在草原上独行?莫非是从其他部族里叛出来的?”
    “大巫,要不要来我们瓦剌?”
    被叫做大巫的男子抬起头,露出隐藏在鹰翅下的一张黝黑面容。
    男子的肤色很深,颜色介于茶褐与炭黑之间,皮肤油光发亮,浑然不似草原上任何一个漠民。他的五官深邃立体,一双金色的眼睛澄亮浓郁,仿佛万缕阳光凝结而成,隐隐流动着辉彩。
    骑兵们像是被他的金眸震慑到似的,一时哑口无声。
    男子开了口,声音低沉中充满野性,令人想起刚睡醒的狮虎:“汗王虎阔力何在?”
    瓦剌骑兵顿生戒备,纷纷抽出刀剑、拉开长弓,指向他:“你是什么人?敢打听汗王的行踪!”
    男子又问:“黑朵萨满还在部族里?”
    一名骑兵扬声道:“当然在!如今该叫大长老了,连汗王都对他十分恭敬,你怎敢直呼其名!”
    男子发出一声不知是愤怒还是不屑的低笑。
    “你究竟是谁?”
    男子伸手解开身上重重系带,神袍掉落在草地。他雄壮如天神的身躯,与黑皮肤上血红的刺青一同暴露在天光下。
    那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树冠从胸膛攀过双肩,虬干与藤蔓盘踞在腹部,扎根到了小腹之下,被下身的长裤遮住。
    骑兵们看着这幅极具冲击力的树形刺青,变色惊呼:“——是神树!”
    如此巨大繁浩的神树刺青,普通的瓦剌人根本没有资格刺在身上,一旦被发现逾矩僭越,就会被处以极刑。更何况,这样的刺青需要许多熟练的刺青师合力完成,所需的人工与时间就连贵族也耗费不起。
    只有王族,才有资格与能力承载来自神树的福泽。
    男子沉声道:“看着我,认不出我了吗,瓦剌的勇士们?”
    骑兵们瞪大了眼睛打量他。
    “我是汗王虎阔力的长子,神树之子,你们的储君!”
    骑兵们陷入诡异的沉寂,突然,一声嘶吼划破了辽阔而宁静的草原——
    “阿勒坦!”
    紧接着,啸声四起:
    “阿勒坦!”
    “阿勒坦!”
    “我们的黄金王子——回来了!”
    第257章 番外之君有疾
    苏晏放下笔,轻轻吹干纸页上的墨汁,将这本新出炉的《劾卫氏十二罪疏》叠好放在桌角,揉了几下仍隐隐作痛的胸口。
    小北捧着个木盘进来,提醒道:“大人,该吃药了。”
    与“大郎,该吃药了”仅一字之差。苏晏抽了抽嘴角:“听着有点不吉利,换个说法?”
    苏小北有点莫名其妙,但仍听话地改了口:“老爷,趁热喝药效好。”
    苏老爷满意地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闷,随即抓起个解苦的果脯含着。
    “小京还没回来?”
    “没见着。他还是小孩子心性,贪玩,许是又拐去集市上闲逛、买吃食了。”
    说话间,听见门外声音由远及近:“大人!大人我打听到了——”
    小北忍不住摇头:“我还以为他近来沉稳些了,结果一激动还是这副慌脚鸡的模样!”
    苏晏笑道:“他那才是十四岁,你这是四十岁。”
    苏小北低低地哼了一声,收拾空药碗和托盘走了,以示与另一名不成气候的小厮高下有别。
    苏晏笑着朝他背影道:“晚上药里加点糖?”
    小北没答应,径自去准备午膳。小京进屋后,直奔苏晏的书桌前,神情显得有些诡异,说不出是震惊、费解,还是兴奋与嘲谑。
    他气喘吁吁道:“大人,我打听到了——”
    “等等说!”苏晏打断了小京的话,心里不禁忐忑起来,忍不住先一步东猜西想:沈柒是长春院常客?跟哪个小倌有过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旧情?呸,这不可能!也许长春院是他手下暗哨据点之一,那些谣言是政敌为了中伤他,故意散布的……
    如此来回做了几番思想准备,苏晏自觉接下来小京无论吐出什么劲爆消息,他都能免疫了,方才说道:“你继续。”
    小京凑到苏晏耳畔,掩嘴道:“沈同知沈大人他——不举!”
    苏晏:“……”
    小京:“真的,长春院里的哥儿私下都这么说来着。说沈同知看着凛若秋霜、鬼神辟易,没想到暗中却有难言的隐疾与怪异的癖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神特么不举!苏晏好气又好笑。他还以为是多么的惊人或阴谋重重的内幕,最后打听到的竟然是如此荒唐离谱的答案。
    还“难言的隐疾”!沈柒要真不举,那每次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是什么,幻肢?空气棒?
    苏晏嘴角抽搐了两下,以干咳掩饰难以言喻的心情:“所谓怪异的……咳,癖好,是怎么回事?你问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别是一水儿的信口开河。”
    小京道:“是当事人啊!我掏了银子打茶围,那小倌方才在闲聊时当做惊险经历说给我听的。说是他开苞那次——大概是去年三月吧,沈大人带着刀闯进他房中,把嫖客的腿都给吓软了。
    “他还以为自己被锦衣卫千户看上,正窃喜呢,谁料沈大人往窗边的椅子上一坐,绣春刀横放在大腿上,一脸的煞气腾腾……”
    -
    沈柒煞气腾腾地问:“你,是雏儿?”
    小倌暗喜而扭捏地答:“奴的确从未被人梳笼过,千户大人……”
    沈柒撇了他,又问中年嫖客:“你,经验如何?”
    中年嫖客两手拎着裤头,欲哭无泪:“小人、小人是新手,头一次来,真的,小人不知嫖娼犯法,不知者无罪啊大人……”
    小倌一听他撒谎,不高兴了,同时想借此卖弄耿直单纯,好吸引难得的金主靠山,便一脸不解地道:“王老爷何出此言?爹爹说了,王老爷最爱给人开苞,在这长春院里摘了不少初阳,怎么要骗千户大人说自己是头一次呢?”
    沈柒正想把这瑟瑟发抖的嫖客踹出去,另外换人,闻言改变主意,将刀刃抽出雪亮的半截,对还想辩白的嫖客冷冷道:“不必废话,现在就上。”
    “上……上什么?”嫖客被吓得脑子都发飘了。
    “当然是你上他,难道还是他上你不成!”沈柒目光森冷,“你把这清倌弄得舒服,我饶你一命;要是他疼一下、哭一声,我就在你背上划一刀。他要是流一滴血,我就送你去做太监。”
    嫖客张着嘴,下巴快要掉到地上。
    小倌先是狂喜,认为得到爱护,忽然又觉得不对劲——若是真中意他、爱护他,为何还不把这讨人嫌的王老爷踢出去,自己上?
    沈柒没耐烦看他们呆若木鸡的样子,从桌面抓起一个瓶子丢过去:“不行?那就把这瓶药喝光!”
    这是院子给各间房备的助兴之药,烈性得很,寻常几滴就够折腾一宿,整瓶喝下去还不得烧死?嫖客面如土色,连连道:“能行!能行!”
    他把小倌一扑,抖抖索索半晌没立起来,眼见沈柒拔刀出鞘要起身,吓得魂不附体,咬牙一口气灌下半瓶药——顿时行了。
    这小倌真是个雏儿,既认为有人撑腰,稍一吃痛就要吊着嗓子叫喊。一叫喊,嫖客便觉如芒在背,那森冷刀光仿佛就贴着后背划拉似的。全身被恐惧激得冰冷,又被药力催发得火热,直坠入冰火地狱,数次想昏过去而不得。
    嫖客顶着巨大压力,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一个小倌,小倌哼一声疼,比他亲爹重病还扎心,这情形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堪称奇闻!
    所幸对当太监的恐惧战胜了一切,嫖客最后几乎虚脱,总算是不辱使命。
    嫖客躺在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小倌哼哼唧唧回完魂,摆出一副黯然神伤的神色来勾搭新恩客——此人虽然癖好奇葩,但财貌双全还有权,实是不可多得的金龟。
    谁料沈柒完全视之如无物,把绣春刀重新挂回腰间,径自离开了房间。
    小倌蓦然注意到——他旁观了云雨全程,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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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反应?”苏小京似懂非懂地问。
    小倌大笑,促狭地摸他袴.裆:“看小哥与奴年龄相当,难道还不通人事?”
    苏小京被闹了个大红脸,掩着袴.裆溜出长春院。等彻底消了火气,才回来向自家大人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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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儿在长春院传开后,小倌们都觉得匪夷所思,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推测,那就是‘沈大人有隐疾,因为不举,只能靠窥云觑雨的方式来过干瘾’。”苏小京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奇怪的是,沈大人后来就再没去过长春院了。
    “因为沈大人出手大方,旁观也给了开苞的钱,小倌们实际上很盼着他来。不少人还希望以身为药,为他治一治这隐疾。所以都过去快一年了,偶尔还有人提起这事,甚至打趣说,胭脂巷那个曾经接待过沈大人的姐儿,吹得天花乱坠,搞不好接的只是正主身边成了精的刀鞘呢!”
    苏晏哭笑不得,用笔杆敲了一下小京的脑袋:“我真有点后悔让你去那种地方打听消息,一下就学坏了!”
    苏小京摸着脑袋笑:“说什么呢大人,还当我是小孩子不成。街对面臭豆腐摊老板的儿子,跟我一般岁数,年底都要娶亲了。”
    苏晏道:“你也想娶亲?可以啊,再过两年,老爷我找人给你俩说门好亲事。”
    苏小京当即抗议:“我才不要娶亲,平白多养几张嘴。就想给大人当小厮,比当一家之主舒服。”
    苏晏当他小孩子说傻话,几句话把他给哄出了屋子。
    小厮们走光了,剩下苏大人一个人,百般琢磨着自家那位“隐疾不举、好窥云雨”的沈兄弟。
    “不能啊……”苏大人喃喃道,“怎么都说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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