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众臣们也一下子看出了这点,与他交好的,纷纷投来惋惜与抱不平的眼神;与他交恶的,多少都有些嫉妒心得到满足的幸灾乐祸。
    ——你不是天子宠臣吗?不是御前红人吗?结果怎样,一朝失了圣心,还不是一张圣旨就灰溜溜地滚去南京提前养老。
    就算太子殿下待你亲厚,你去南京可以继续抱大腿,但冬至的祭陵大典完成后,太子就要回京师。而你苏十二,依然还得在南京养老院待着,最好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有个别嘴尖皮厚、恨深似海的官员,几乎当场笑出声来。譬如那位,因为在“苏晏是不是个小王八蛋”这个话题上与好友意见相左,从而打翻了友谊小船的刑部郎中——左光弼左大人。
    顺道提一嘴,左光弼过去式的好友——都察院御史楚丘楚灵川,如今已经是铁打的苏党了,还顶替了被免职的“弄璋御史”(因为去灵光寺求过子,并且被苏晏揭穿他借着给新生儿大摆筵席收受贿赂而得此诨号)贾公济原本右佥督御史的位置。
    顺道再提一嘴,左光弼如今攀附的是内阁次辅焦阳。
    焦阳眼巴巴盯着内阁首辅的位置好多年,就指着李乘风这个老不死的快点“乞骸骨”回乡。然而李乘风都小中风了,依然占着吏部尚书、内阁首辅的位置,赖在京城养病,大约是觉得自己后继无人,不放心递交辞呈。景隆帝也宽厚,由着他请假。
    听见隐隐的嘲笑声,苏晏侧目去瞟左光弼,给了他一道“小心弹死你”的犀利眼神。
    他虽然被解除了大理寺右少卿的职务,贬去南京,但御史身份犹在,就像一张外形寒碜、实际还挺好用的护身符,叫人下手捏他之前还得多掂量几分。
    左光弼闭上嘴,不笑了,一脸的轻蔑。
    楚丘对这个落井下石的前好友嫌恶地皱了皱眉,转头望向苏晏,露出一个君子端方的安慰笑容。
    苏晏朝他回以桃花流水般的微微一笑。
    散朝后,苏晏打算回府整理行囊,按照任命文书上的要求,次日便出发。刚走到广场边,就见旁边的文昭阁里出来一名內侍,小碎步蹬蹬蹬地追上前,对他低声道:“苏大人,皇爷传召,就在您左手边的文昭阁。”
    苏晏有些意外。不知为何,他总觉御书房一别后,皇帝怕是不会再来给他送行了,没想到一散朝,人都还没出午门呢,就这么着急地召见他。
    除了意外,心里更多的是欢喜。他随着內侍进入文昭阁,见皇帝负手站在窗边等他。殿内的宫人们似乎早得了旨意,退得一干二净。
    “皇爷……”苏晏唤道,离别在即的心情有点酸涩,掩不住地从语气里渗出来。
    意识到以后,他唾弃自己这一点小儿女情态,连忙清咳一声,换了个端庄的语气:“皇爷。”
    皇帝没有转身,背对他问了句:“能接受否?”
    苏晏一愣,顿悟他说的是新官职,便回答:“能。”
    “真的?没有一点不满与恼火?”
    “真的。皇爷让我去坐这个位置,必然有皇爷的考量。每个官职都有它的意义所在,我不能挑肥拣瘦,得干一行爱一行。”
    他的回答让皇帝阴霾的心情晴朗许多,几乎要从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了。
    但那丝笑意转瞬即逝,皇帝道:“你过来。”
    苏晏走过去,左右看看确定殿内没人,从后方抱住了皇帝的腰身:“做什么这么严肃?这回送行,不送尚方剑了,也不吟诗了,好歹给我个笑脸嘛。”
    皇帝依稀叹了口气,转身紧紧拥抱他。
    许久后方才松手。皇帝用手指托起他的脸,正色道:“朕有一件事要托付你。”
    苏晏也敛了眼中的浓情蜜意,正色答:“但请吩咐,臣必竭尽全力。”
    皇帝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苏晏掌心。
    锦囊比巴掌还大些儿,藏青色缎面暗绣密环纹,外观并不起眼。苏晏掂了掂,感觉分量很轻,不知囊中何物。
    皇帝道:“里面做了放水处理,贴身收藏,切勿遗失。”
    “这个锦囊……做什么用?”苏晏好奇地问。
    皇帝道:“走投无路的时候,拆开它。”
    “走投无路?什么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记住,只有在山穷水尽的绝境中,才能拆开,记住了?”
    苏晏点头,郑重承诺:“皇爷放心,臣记住了。”
    他把锦囊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肉放着。
    “……朕的私印,你可还随身带着?”皇帝问。
    苏晏笑了,解开衣襟给他看,红绳系着的羊脂玉印,好端端地挂在胸膛。
    皇帝低了头,情不自禁地沿着红绳下的皮肤亲吻,最后一吻落在苏晏的心口,停留了片刻。
    伸手替他拢好衣襟,皇帝淡淡地道:“走吧。今日便出发,不要等到明日。”
    想好了要洒脱,可是这一刻竟如此难过,苏晏搂住皇帝的脖子,吸着鼻子道:“我舍不得……槿隚。”
    皇帝眼里有深远的颜色与湿润的光,仿佛日出时的海面。他抚摸苏晏眉眼的手指在半途中收了回来,说道:“退安罢,朕这回就不送你了。”
    苏晏强行压下胸口的涩滞,躬身拱手:“臣……走了,皇爷保重龙体。”说罢咬牙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昭阁。
    他没有走午门,往东拐,又去了一趟陈实毓所住的得一阁,依然没有见到人,怀疑陈大夫在躲他。
    苏晏想询问皇帝的病情未果,没奈何先离开了皇宫,吩咐守在马车旁的苏小北,让他先回去和小京一同整理行囊,做好当日出发的准备。
    随后他带着个事先备好的包裹,租乘牙行的马车,赶着去拜访了恩师的恩师李乘风,一方面送去精挑细选的药材,以表寸心;另一方面向对方辞行,以全礼节。
    曾经叱咤朝堂的内阁首辅李乘风,如今半边手脚打颤,口齿都不利索了。苏晏很有耐心地凑过去听他说话,仔细分辨那些含糊吐出字眼。
    李乘风说:“内阁……焦阳、王千禾……眼光短浅,难堪大任。杨亭虽有正气……却失之优柔。谢时燕……是个泥塑。老夫放心……不下……本想等你……等你……怕是等不及了……”
    苏晏眼眶潮湿,紧紧握住他的手,真心诚意地唤了声:“师祖!”
    “师祖你放心,今上圣明,定会甄选最合适的首辅,挑起内阁大梁。”苏晏竭力宽慰他,“徒孙尚且年轻,还需历练,仕途绸缪并不急于眼前。”
    李乘风吃力地摇头:“我迟迟不敢递交辞呈……就是怕……致仕之后……内阁几个辅臣争权夺势,乱了朝纲……你……早些回来……太子……”
    老人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全是痰音。苏晏伸手给他拍背,心里充满了日薄西山的悲凉。
    “师祖不必忧心,此去南京,我会好好劝谏太子殿下,摈弃玩乐与私情,专心学业与政事。”
    “大铭……看似繁花似锦,但仍有内忧外患,奸邪在暗……皇爷看得清,却不一定能……斩敌而不伤己……你要劝他……劝他……多爱惜自身……”李乘风咳声渐止,苍老却并不浑浊的眼中,透出一种近乎于得道高僧的明悟,“属于老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将来——”
    将来如何,他没能说出口,缓缓闭上了眼。
    苏晏急忙去搭老人的脉搏,发现搏动较弱但还算平稳,应是力竭而睡着了。
    他心弦一松,唤屋外的下人和郎中进来照顾,自己退出一片忙乱的主屋,离开了尚书府。
    抬头望天,京城的深秋碧空如洗,天际隐隐有鹰呖声掠过。苏晏长出一口气,不由握紧了拳,喃喃道:“——将来!”
    第272章 学的什么玩意
    十一月初一,新任命的南京礼部左侍郎苏晏苏大人,踏上了离京赴任的程途。
    从直线距离看,南京比陕西延安还要远,这次既然是迁贬,自然不可能再有天子亲卫的护送,于是苏晏找人牙临时招了二十名护卫。
    豫王倒是有心想把自己王府的侍卫借给他。
    可惜如今已不是开国初,藩王动不动就数万亲兵的年代了。
    自从景隆帝奉先帝遗诏削藩,经过逐年削减,亲王府的侍卫只有五百人的定额,还被朝廷所设的“护卫指挥使司”管辖,人员出入皆需登记、上报。
    故而豫王的五百侍卫在京城横行可以,想出京却是万万不能。
    豫王十分恼火,觉得皇帝自己不方便派兵护送苏晏也就罢了,就不能对他这个闲散王爷睁只眼闭只眼?回头朝堂上文官们骂起来,他一人扛还不行吗?
    苏晏安抚他:“无妨,我雇了护卫,都是会拳脚功夫的。”
    豫王嗤道:“牙行能雇到什么好货色,尽是些出身草莽的乌合之众!再说,万一里头混入了别有用心的人……”
    苏晏把嘴凑到他耳畔,低语几句。
    豫王微怔,勾起了嘴角:“行啊我的小乖乖,还懂兵法。”
    苏晏把街边买的芝麻大饼拍在他脸上:“乖个屁乖。我走了,债贱!”
    豫王接住大饼,用袖子抹了抹粘在脸上的芝麻粒,就着饼上的牙印咬了一大口,边嚼边望着苏晏上车离开的背影,眼里盛满笑意与离愁。
    苏侍郎的马车在二十名“乌合之众”的护卫下,于黄昏离开京城。
    入夜时,马车已至五十里外的京畿郊县,在一处荒郊野店投宿。
    半夜时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洗劫了野店。新护卫们在不走心地抵抗之后,为保命做了鸟兽散,连剩下的佣金都不要了。
    苏晏所住客房里的床是空的。山贼们搜查马车,不见小厮、行囊与任命文书,只在座椅上发现了一枝万寿菊,从花蒂处被剪断。
    翌日清早,这朵断头花连同花梗一并盛在木盘上,出现在慈宁宫的桌面。
    琼姑跪地请罪:“太后——”
    太后猛地揉碎花朵,掷在地上,面色白里透青:“是谁走漏了风声?!”
    琼姑连连叩首:“此事是奴婢亲手布置,宫内无人知晓。那些派出去的侍卫也已全部拿住,正一一审问。”
    “且不说他是如何逃过一劫的,故意留下这枝花,分明是意有所指。”太后从盛怒中渐渐平复下来,思忖道,“他这是在警告我——他不仅知晓幕后内情,还很清楚我的习惯,只是不想揭穿此事,不敢公然得罪我,所以用了一招金蝉脱壳。可若我再出手,他也不会不留后招。”
    “好哇,年未弱冠就有这般心机,若是任他坐大,岂不更要在朝堂兴风作浪!”太后冷笑着一巴掌拍在桌面,“有我在一日,姓苏的小子就休想踏入京城半步!”
    此时此刻,太后口中姓苏的小子正身穿不起眼的平民冠服,坐在漕河的船上,拿着一根鱼竿垂钓。
    他没走陆路,走的是京杭大运河。从京畿的通州顺流南下,过天津、聊城、济宁、徐州、扬州……抵达苏杭,再沿长江水路转向西,便是南京。
    夜雨初歇,深秋朝阳洒在周身,带来些许暖意。苏晏捉摸着水下传来的手感,当机立断收竿,一条肥美的黄金大板鲫在鱼钩上奋力扭动。
    “呀哈,至少两斤,有口福了!”微服的苏侍郎开心地叫起来,“小北,过来过来,趁鲜拿去做一锅鲫鱼豆腐汤……记得放点芹菜!”
    -
    “……死了没有?死了叫隔壁李屠夫过来帮忙解肉,我分他一条胳膊。”
    在硬物戳着腰眼的疼痛中,荆红追睁开了双眼。
    浊酒与宿醉带来的眩晕感还在他的颅骨内盘旋,荆红追想吐,但下一刻却鲤鱼打挺猛跳起来,随手抓起一根干柴直刺对方的咽喉——
    对方没有咽喉。
    准确地说,这人虽然站立着,却像把整个上半身向下方折叠、固定了似的,咽喉向内压在膝盖处,前胸紧贴大腿,后腰向上拱起,手脚也有些弯曲变形,竟是个比侏儒更佹诞与丑陋的怪人。
    荆红追手中的干柴刺了个空。
    怪人努力从膝盖处抬起一颗白发蓬蓬的脑袋,苍老干瘪的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没死啊。”
    倘若苏晏在场,或许能认出对方得了一种名为“强直性脊柱炎”的不治之症,而且已是症状最为严重的阶段。
    但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这般形貌简直与妖魔鬼怪无异。
    荆红追盯着他:“你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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