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过多久,这个机会就啪的一下砸在了苏晏的脑门上。
    第361章 他想丢就丢呗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正是十月底,中原江南或许还残留着秋的余韵,塞外却早已是雪原皑皑,霜草茫茫。
    下了一夜的小雪终于止歇,云层仍是灰蒙蒙的,压得山岭上的边堡轮廓模糊不清,仿佛湿纸上晕了墨。
    两名军中运粮官,正在负责押送粮草的队伍旁缓骑闲聊。
    “……听说了吗,朝廷要派监军来督战了。”
    “不会吧,咱们将军不是早就放出风声,说哪个死太监敢来军中对他指手画脚,直接扔去阵前扛大旗?”
    “是真的!难怪朝廷放心不下,我刚来时也吓了一大跳——豫、将军也太狠手了!敌酋一个都还没斩呢,自家官兵先杀了一批。二十几个人头,就这么骨碌碌在辕门滚着,谁看了不心惊肉跳?”
    “还有那个后队斩前队、士兵斩将领的新规矩,着实令人后背发凉啊!”运粮官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运粮官乙正要继续搭腔,一名斥候策马飞奔而来,禀报:“前方十里外有一队车马,约有两三百人,打着大铭朝廷的旗号,两辆马车前后还有锦衣卫缇骑护送,正朝这边过来。”
    运粮官乙惊道:“看清楚了,真是锦衣卫?”
    斥候答:“圆顶大帽、锦衣曳撒、绣春刀,错不了。”
    运粮官两人面面相觑:“……说曹操曹操到,莫非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军?”
    不多时,那支队伍近到视野中,双方都谨慎地保持了一定距离。
    一名锦衣大帽的缇骑驱马靠近些儿,大声喝道:“锦衣卫护送。前方什么队伍?速速表明身份,以免误伤!”
    运粮官甲连忙应道:“运粮的运粮的!我们是靖北军麾下!”
    锦衣缇骑转身回到马车旁,似乎听车内之人吩咐几句,旋即又上前说道:“我等护送的是朝廷所派的监军大人,正要前往靖北军大营。你们能否拨出个一两个人带路?”
    运粮官自知无权验证对方的身份,而且大营所在的边堡城墙极为坚固,城外关卡重重、绵延数里,自有专人验证往来者身份。便点头道:“卑职派一名斥候为大人们带路。职责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了。”
    两人朝锦衣缇骑抱了抱拳,押粮草车辆继续前行。
    两支队伍擦肩而过时,运粮官甲难抵好奇地转头多看了几眼,正好看见前辆马车的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头戴三山帽、身穿御赐蟒衣的中年宦官,抻着双臂舒展筋骨,发出唉唉的叹气声。
    运粮官甲和乙再次对视了一眼,同做口型:死太监!
    他们没了多看的兴致,匆匆押车走远。在他们身后,蟒衣宦官走到后一辆马车边上,隔着窗子请示:“大人是要下车松快松快筋骨,还是继续行进,前往靖北军大营?”
    车窗内传出年轻男子声音:“先赶路,入冬了天黑得快。”
    蟒衣宦官应了一声,吩咐护卫:“继续赶路。”
    一行车骑在斥候的带领下,向着山岭上的边堡逶迤而去。
    -
    边堡内,一座石块与土块垒做的平房,从窗户间透出的灯光比其他房子亮得多。
    这便是靖北军目前的主帐所在。
    当然,大军正在边境游击中,并没有固定的驻地,附近这几座规模较大的边堡也只是暂时的营地。
    曾经的豫王府侍卫统领华翎,如今成了新任的黑云突骑长。故而又重新提拔了一个亲军头目,名唤“微生武”的二十来岁青年,原本是太原军镇的一名参军,其父曾在十多年前的靖北军服役过,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怀着满心崇拜之情,死乞白赖地要给“靖北将军”当亲兵。豫王为了尽快融合这批分别来自太原、榆林与宁夏的兵士,便同意了。用了一阵子,感觉还不错,小伙子忠诚又机灵,就是对他有点热情过头,需要时不时泼点冷水遏制一下。
    此刻,满怀热情而来的微生武敲了敲门,获准后进屋,觌面便道:“将军,果然还是来了!”
    豫王正在研究军报,头也不抬:“什么来了。”
    “朝廷派的监军。”
    豫王一挑眉,抬眼盯住了微生武。
    微生武被这饱含深意的询问眼神扎了一下,挠了挠眉梢:“哨卡验过文书与身份腰牌了,是京师御马监的掌事,黎满。”
    豫王难掩失望地哼了声。
    微生武知道自家将军讨厌被人掣肘,尤其是没本事的外行人,便提议:“要不卑职先给他来个下马威?他若是识相,不对军务指手画脚,或许还能留得一命。”
    豫王把军报翻过一页,懒洋洋道:“随便。”
    出了房门,微生武斜几下眼珠,计上心头,跑去问军需官:“上次我们在草原上逮的那窝小狼呢?”
    军需官答:“按您的意思养着呢,如今有点大狼的样子了,今后驯好了,说不定还能当传讯兽。”
    “借我两头。”微生武说着,进了狼圈,一边咯吱窝下夹一头草原狼,雄赳赳地走了。
    -
    负责接待的兵士对新来的监军大人及其护卫颇为怠慢,给领到一处土窑洞前,呶了呶嘴:“边境条件简陋,诸位大人就屈就一下吧,总比露天搭帐篷好。”
    黎满本是御马监的掌事太监,在紫禁城里颐养惯了,哪里住过这等陋室,当即就要发怒:“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接待的兵士不等他发完牢骚,干脆利落地回了句:“不是!”随即拔腿走了。
    黎满气了个倒仰。
    却见同行的那位大人带着贴身侍卫,毫不犹豫地往土窑洞走去,忙不迭叫道:“大人何等身份,怎能住这种鬼地方……”
    不料对方颇为奇怪地转头看了他一眼:“靖北将军何等身份,他都能住,我怎么就不能?”这句问话语气虽平淡,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力度,黎满被噎得一口气梗在喉咙,生吞鸡蛋一样咽下去。
    “黎公公若住不惯也无妨,可以另寻佳处,此处就让与我吧。”对方带着贴身侍卫进了窑洞,反手把破旧的木门给栓上了。
    黎满没辙,又不敢再在他面前发脾气,只好吩咐随从:“你们附近四处转转,看还没有人稍微像样点的住处?”
    最后也不知黎公公寻到满意的住处没有,总归人是走了。
    原本还有一队锦衣卫要守在窑洞前,也被劝散,理由是:“我这人爱清静,身边有个侍卫足矣。你们一路奔波辛苦,各自好生安歇,明日再召集大家。”
    土窑洞前又恢复了平静。窑洞内的人伸了个懒腰,在贴身侍卫的服侍下,稍微洗漱一下就准备上炕睡觉。
    吹灭了油灯,刚闭上眼,便听见侍卫低声道:“窑洞外有个人偷偷摸近来,意图不轨。”
    他笑了起来:“这里是边堡,到处是巡逻的士兵,外面那个人你见都没见着,是怎么判定对方意图不轨的?”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两只兽。”
    “两只兽……是羊吗?说来这边堡内似乎养了不少羊,路边都是屎粒子。”
    “是野兽。”贴身侍卫面无表情地道,同时扣了两枚碎石子在手,就要弹指射出窗缝。
    却被自家大人拉住袖子:“不急,且看对方想玩什么花样。”
    窗户被人从外面悄悄打开,两个兽影从窗口跃了进来,幽绿的兽瞳在黑暗中发光,呼哧呼哧地低吼声伴随着野兽的腥臊气扑面而来。
    窑洞内传出一声惊呼,随即是坑里哐啷物体坠地的声响,还有狼的低沉咆哮声。
    微生武在窗外窃笑,等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地叫道:“公公,您没事罢?卑职路过,似乎听见了狼嚎声,好心提醒一句——这里靠近北漠,草原狼多得很,还有熊,入冬便到处觅食,平日里可要小心了。”
    他话音刚落,窑洞里就变得一片寂静。
    微生武侧耳听,毫无动静,怀疑屋里那太监是被狼给咬断了喉咙,便一把推开了窑洞口那扇根本栓不牢的木门。
    一道剑刃无声无息地刺出来,如同破开黑夜的太初的电光,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剑尖上的冷意像一根冰锥钉进咽喉,微生武甚至来不及生出任何避让或招架的念头,脑中只剩三个字:我死了!
    空白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微生武知道自己被戏耍了,抱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羞愤,骂道:“死太——”
    窑洞内,一点火折的微光亮起,随后燃成小团火焰,照亮了一名身披莎蓝色外袍的青年书生的面容。
    最后一个“监”字冻在喉咙,被朔风吹成个响亮的逆嗝。微生武张着嘴看烛光中的蓝衣书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蓝衣书生笑微微地问:“你来要本监军的命,是你们家将军的授意?”
    微生武茫然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他知道自己失手,恐要坏事,索性闭紧嘴一声不吭,眼珠四下巡睃——只见两头半大不小的草原狼躺在墙角,不知死没死;而那名持剑抵着他咽喉的侍卫,一张冷脸比雪原更冻人。
    蓝衣书生又道:“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微生武攥了攥拳头,想拔匕首,但出于习武者的本能,也知道自己在这道剑刃下根本动弹不得,一丝一毫胜算都没有。他眯起了眼,准备冒死大喝——有人冒充朝廷监军,行刺靖北将军!来人,拿下刺客!
    却不料对方下一句话啪的砸在了他脸上,令人猝不及防:“你去告诉朱槿城,就说我想问问他,这才刚拿回兵权多久,血腥味就传到京城,是不是憋太久了,开荤开过了头?”
    微生武面露厌恶之色:“你们这些米虫一样混吃等死的太监知道个什么?慈不掌兵,那些人头不砍、军令不下,靖北军根本不可能成为靖北军!我们都拥戴将军,你要是想向朝廷进谗言——你就去死!”
    蓝衣书生被咒骂也不失风度,仍面带微笑:“谁说我是太监?”
    微生武嘲讽地瞥了一眼对方的腰下位置:“也是,我又没见识过阉人的恶心处——也许你养的这个汉子见识过。”
    剑刃在割断他的咽喉之前,被人用手指勾了一下,在他脸颊上弹出一道清晰的红印子。蓝衣书生用眼神安抚过心生杀机的贴身侍卫,对微生武正色说道:“大铭十三道监察御史,在外巡按时有‘清军’一职,师行则监军纪功,此乃国之法令。你藐视的是什么,是权宦干政,还是国之法令?”
    这下微生武终于变了脸色,咬牙道:“监察御史……”
    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杀一百个太监,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一个御史。
    他好像……真的给将军惹麻烦了。
    蓝衣书生用剑刃弹皮肉,似乎弹上了瘾,转眼微生武脸上又多了几道红痕,但他选择生受着,一句咒骂或告饶的话也不说。
    等半边脸颊肿成了猪头肉,他才闷声问:“御史大人尊姓大名?卑职好去禀报将军。将军还在房中看军报,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蓝衣书生想了想,说:“本官姓丢,名倪牧,也可叫我老牧。你若是为我做件事,我便不把靖北将军的亲兵头目谋害监军之事上报朝廷,如何?”
    微生武不甘心,又不得不问:“什么事,御史大人先说,卑职也要看能否做到。”
    丢御史道:“你详细与我说说,你家将军是怎么一气砍了二十几个军中大小将官的脑袋,又是怎么制定下兵可犯将的军令的?”
    -
    夜深了,豫王正准备卷起桌面上的舆图,又听见几声敲门声。
    门外,微生武闷声道:“将军还没睡吧,卑职有要事禀报。”
    “进来。”
    门一开,豫王微怔:“你去掏马蜂窝了?”
    微生武捂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强忍羞耻:“朝廷派了两名监军,副的是太监黎满,正的是个御史,丢倪牧。”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丢倪牧,老牧。”
    豫王抓起桌面的空茶杯,一下砸在他另半张没捂着的脸上。
    过了几秒钟,豫王霍然反应过来,两三步冲上前:“是不是个俊美书生模样的御史?”
    微生武捂着两边脸颊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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