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那个弃她不顾的男人就是长安的本地人,她此番带着孩子也是为了寻找他的生身父亲。
    思及此,黎意方清俊的眉眼闪过一瞬不豫,心中亦涌起了淡淡的酸涩,甚而是对阮安母子的疼惜。
    阮安要寻的那个男人,身份应当不低,黎意方对阮羲亲生父亲的身份很是好奇,亦觉得他应当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身为为民做主的京兆尹,黎意方当然想为阮安主持公道,那人渣碰了这温柔良善的姑娘,还让她怀了他的孩子,却又对她们母子不管不顾这么多年,这负心汉实属败类!
    阮安温软的话音将黎意方从纷杂的思绪拉回——
    “夫人这病还需将养数日,大人会向官署请假,照拂病母吗?”
    骊国奉行百事孝为先,这假自然是可以请的,黎意方对着阮安颔了颔首。
    却不太明白,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
    一日后,太傅府。
    李淑颖曾派人打听过剑南铃医阮姑的下落,下人为她探得,她好似和她孙儿暂住在光德坊的一间民宅里,这民宅也是京兆少尹黎意方的置业。
    可她今晨派人去请那老医姑时,却发现小宅空空如也,那医姑的下落亦不知所踪。
    下人通禀这事时,李淑颖正对着镜台,往自己的面颊上细细地匀抹脂粉,手中鎏金镶宝玉盒中的香膏制价极其昂贵。
    听罢这话,李淑颖的心中冉起了挫败和烦躁。
    实则她的五官虽然生得精致艳丽,可皮肤底子却不怎么好,无甚光泽不说,还总是色沉暗黄。
    可她自恃身份,向来要示外光鲜,每日都要花至少半个时辰,将露外的肌肤匀抹能变得白皙的脂粉。
    可脂粉的滑石粉虽能使得她的肌肤看上去极有光泽,可里面含的铅量,却也让她本身的皮肤底子越来越差。
    李淑颖的语气还算平静,淡声对那下人命道:“再去寻她踪迹,一定要将那老医姑寻到。”
    “是。”
    前日在缎料铺子帮李淑颖打探阮安的婢子名唤朱菊,她拿来贺家长女贺馨若提前赠予李淑颖的生辰贺礼,恭敬道:“姑娘,贺家那位又勤赶着巴结您呢,这回她送了套琉璃制的茶具,您看看可喜欢?”
    李淑颖淡淡地瞥了那套茶具一眼:“拿到库房里去吧。”
    “是。”
    朱菊一早就猜出,李淑颖定是瞧不上贺馨若赠她的这盏茶具,她们家姑娘什么好玩意没见过?也就是贺家那位眼皮子浅,没见过什么世面。
    少顷,李淑颖为自己敛好了妆容,她微微抿唇,双唇很快染上了石榴色的口脂。
    阮姓医姑既已失踪,她也很好奇贺馨芫脸上的痘疮到底怎么样了。
    李淑颖在一众世家贵女中的地位若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她生得艳绝无双,祖父又是当朝皇帝的帝师,放眼整个长安,谁都没她风头更盛。
    是以很多贵女,乃至命妇都紧巴结讨好着她。
    她原本不用与贺馨若假意交好,可每次宴事,她都因为贺馨若对贺馨芫的羞辱而感到快意。
    毕竟她能从贺馨芫那张满是痘疮的脸上,找到许多快意和平衡。
    朱菊这时不屑道:“那贺家大姑娘也忒得意了些,不就是攀了个霍家吗?有什么好得意的。谁不知道,自打定北侯霍平枭在边疆战死后,他们霍家的权势和气焰都低了不少。”
    李淑颖没言语,只对着铜镜描了描眉。
    是啊,霍平枭都战死了,这三大柱国家族之首的霍家还能支撑多久?
    权倾朝野的丞相霍阆是个身有残疾的病秧子,熬不了多久,霍阆一倒下,霍家可谓是后继无人。他的另两个儿子,与霍平枭那种天之骄子一比,都显得平庸至极。
    李淑颖适才焦躁的心情渐被平复,朱唇亦露出一丝讽笑。
    她即将嫁进东宫,日后也会母仪天下,成为大骊国的国母,她们李家只会越来越好。
    等霍阆死后,这骊国三大柱国家族之首,也该换成李家了。
    ***
    时近黄昏,骊国与北宛的交界之地是广袤无垠的漠土。
    忽有狂风骤起,霎时间,黄沙漫卷。
    哨台上的千夫长正神情严肃地往远方眺望,侦查着敌情,风沙灌入他口鼻,亦迷住他眼睫,待边疆暴烈的飓风止息,他终于看清远方景象——
    乌泱泱的大军正往他们方向行来,他看见了数以万计的蛮兵。
    可在这些蛮人前面的骑兵,却是定北侯霍平枭的狼骑团。
    积日的风餐露宿虽让这些死而后生的将士显露了些许疲态,可他们的风骨却丝毫未褪。
    一行人离哨台愈近,千夫长亦看清了为首将领的面容,他不禁瞪大了眼眸。
    是定北侯!
    是他们的大将军!
    是他们大骊国的战神霍平枭!
    霍平枭他竟然活着回来了!!!
    千夫长以最快速度下了哨台,往霍平枭马前急跑而去。
    高悬于天际的圆浑轮日色泽深红,那染血的将帅旌旆,和赤红色的破败战袍都在迎风猎猎。
    霍平枭发上戴的的厉兽兜鍪微有歪斜,却丝毫不显落魄,反倒衬得他那气质愈发桀骜不驯。
    他缄默地挽缰勒马,身后那抹极致的红,与烈马通身的墨黑反差强烈,既明昳夺目,又带着诸神皆退的王霸之气。
    千夫长觉出,霍平枭似是比出征前瘦了许多。
    男人的面容轮廓亦比出征前更显硬朗冷情,皮肤依旧是恰到好处的淡麦色。
    遥遥观之,他那双墨黑的眼正微觑着,颇带狼顾之相,浸着淡淡傲睨,凌厉摄人,直惹人背脊发悚。
    霍平枭漫不经心地垂下黑睫,甲胄之上痕迹斑驳,依稀可见那场浴血戮战中的刀光剑影。
    “嗖——”一声,他倏然挑起陌刀上悬着的那颗人头,已被风沙皲裂的单于脑袋便沿着抛物线轨迹,直往千夫长身前飞去。
    千夫长顺势跪在沙地,语带激动地唤道:“末将见过定北侯!恭贺定北侯凯旋归来!”
    人头“咚”一声落地后,顽劣的金乌战马仰颈微嘶了数声,透着不耐。
    霍平枭复又蹙眉挽疆,他掌骨的力量强劲,挟控着这匹难驯烈马,不让它乱动。
    “尽快去长安告诉陛下。”
    男人侧颈上的疤痕为其平添了几分刚阳的野性,他低沉的嗓音透着沙哑,淡声又命:“本侯没死。”
    第15章 大司马
    禁廷,两仪殿。
    被召觐见的几名大臣刚刚离殿,鎏金涡纹熏炉里焚着气味沉厚的龙脑,浥浥烟雾正往华贵的藻井升腾而去。
    皇帝端坐于龙案前,神情微有不耐,大太监颇擅察言观色,立即看出了皇帝心思,赶忙命宫女将那熏炉里的香料撤了下去。
    大太监恭敬道:“陛下,已经戊时了,您要到哪个贵主的宫里用晚膳?”
    皇帝蹙眉摆了摆手,脑海中全是大臣们适才说的话——
    “陛下,此番北宛一战,定北侯的狼骑团死伤近两千,骊国边军死伤近两万。”
    “陛下,定北侯和京畿道的军队刚刚大战归来,士气必然有失,南境黔中道的节度使趁乱,越格招募了大量的壮丁兵员,其余那几个监察道的州郡兵,怕是不能相敌啊。”
    思及此,皇帝叹了口气。
    大太监劝慰道:“陛下,定北侯这不是从边疆回来了吗,您还担心什么呢?”
    皇帝眸色微深,摩挲了下拇指上套的玉扳指。
    霍平枭未死,反是平安归来之事,令皇帝的心绪格外复杂,既有喜悦和释然,亦有忌惮和忧虑。
    待缄默半晌,皇帝冷声道:“朕白养了南衙的那十六卫禁军,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太子在东宫仆寺竟还能遇刺!”
    大太监回道:“陛下,今晨您的旨意已经宣下去了,金吾卫和监门卫那两个卫长的官职都被削了。”
    皇帝越想,越觉心中憋闷,他原以为骊国能太平个几年,便在四年前,将霍平枭从剑南道调到了长安,想借此削了男人的兵权。
    皇帝不想让外人认为他苛待功臣,也曾赐霍平枭大宅,想用金银和美女将男人软化,最后再封他个无实权的加官,将他的权势架空。
    甚而,皇帝还想过干脆让霍平枭尚公主,男人一旦当了驸马,就意外着要远离权利中心。
    哪儿曾想,而今时局不易,骊国境内风云诡谲,境外依旧群国环伺。
    若是没了霍平枭,非但疆土不保,他这把龙椅或许都坐不稳当。
    霍阆卧虎潜龙,一直待在相府称病不出,在霍平枭出征的这几年,他竟不动声色地拿捏住了南北衙禁军的部分权柄。
    皇帝甚至有些怀疑,太子遇刺一事,会不会是霍阆对他的敲打?
    从皇帝还是皇子时,他就看不破这个幕僚的深沉心思,皇帝清楚,当年夺嫡,皇兄个个比他出众,霍阆之所以选他,也是觉得他更好控制。
    皇帝心中虽然憋闷,却也深知,大骊最厉害的骑兵军队,当属霍平枭的狼骑团。
    狼骑团的三万兵员,便足可抵其余大军三十万,可这些将士却不会听从他这个天子的调配,他们只会忠于他们的上将霍平枭。
    现如今皇帝依旧离不了霍平枭,眼见着南境又要生乱,皇帝再度叹了口气。
    若是再不给霍平枭一些实际的好处,让他生出叛心来,那就不好了。
    ***
    次日。
    紫宸大殿的形制巍峨宏大,气势沉雄森严。
    散朝后,文武群臣穿过阁门,依次离开外朝。
    说来皇帝已许久未在外廷举办过大型的朝会,今晨金吾监的卫兵挨个搜了大臣的身,还查验了他们的勘契。
    皇帝象征性地让群臣禀奏了些事,可殿内却没几人仔细听政,诸人惟震撼于——定北侯霍平枭在今日被封为大司马之事。
    大司马一职禄比丞相,赐金印紫绶,位列上公,却不仅仅是个名号好听的虚衔,而是正儿八经管着举国军政的实职,于内亦可掌控朝务枢机。
    当然皇帝并不傻,长安也不是只有霍家这一个军功世家,可其余府兵分得的那些兵权,却无法对霍平枭拥有的权势造成什么影响。
    已有儿孙的大臣纷纷感慨,霍阆到底是怎么养的儿子?怎么他就这么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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