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君,是明堂高坐的天子,心之所系皆是天下大事,凡事也必将以嘉朝的利益为出发点。
    卫国公府,实在与他干系不大,牵扯不深,亦无什么深厚的交情。她有什么理由会认为他能为她徇私呢。
    她的喉咙哽了哽,心情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她抓紧自己衣裙的边角,手在收紧,心也在收紧。
    或许……相雪露想,她可以利用他许诺的那份亏欠。
    那夜自瑶台殿一别后,相雪露再未主动与他提起那件事,她只想这件事永远被埋藏下去,不被提及。
    如此这般,他们才能继续做明面上守礼的叔嫂。可没有想到,这才过去多久,本该被尘封的隐秘就要再度被提起。
    相雪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明明那日事发以后,是她惊慌失措,也是她主动要求他与自己约法三章,现在,又是她最先要出尔反尔。
    将自己曾说过的话当作白纸空话一般。
    而他,至始至终在整个事件中,一直保持得非常有分寸,界限,克制而守礼,还很是照顾她的心情。
    不仅尽数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语气歉疚,言明想尽力补偿她。
    相雪露回忆起当时,她要求慕容曜以后就此忘记发生的一切,当昨夜全然是个虚妄,不要在她面前提及,就当作还是之前的关系。
    现在想来,这样的话语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甚至有些冒犯了。她这般说起来,仿佛在揣度他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一样,对她有所求,想以此为契机在她这儿做些什么。
    看上去就像是毫无依据的揣度,偏偏他当时一点也不生气,还好脾气地安抚着她,明明,他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慕容曜当时将错尽数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还许诺要弥补她,她当时委婉地拒绝了,他却仍在坚持。
    按理说,因为他当时的许诺,而有求于他的话,他应当不会拒绝,不过,当时她却是反复推拒的。
    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间的气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大半,她却又要旧事重提的话……相雪露的身体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或许说不定还被他认为自己是在挟恩图报,得寸进尺,索求无度。
    但是,相雪露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已经将所有最坏的结果考虑了一遍,皆比不上雪滢被带离身边的这个后果要坏。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必须抓住,纵使要她用上自己与他曾经的亲密与瓜葛,她也必须这么做。
    相雪露闭了闭眼,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看起来纤细又无助,仿佛即将被卷进风暴中,弱不禁风的蝴蝶一般,但却仍旧顽强地扑打着翅膀,试图挣脱出一线生机。
    ***
    慕容曜下朝以后,处理政务,多在萃英殿,相雪露半分不敢耽搁,马不停蹄便往那边赶去。
    只是,到了萃英殿的门口,却被曹秉德的徒弟,刘显告知,陛下此时并不在里,正在南书房召见内阁重臣与礼部官员。
    相雪露一听到内阁与礼部的名字,就慌了神。皇帝通常在正常的朝会以外,没有紧急事务的情况下,很少会在这种黄昏时分,用晚膳的时间,召集这些重要的文臣。
    而且还是一齐召见,就怕……就怕他们谈及的内容正与此次和亲有关。
    万一,已经把雪滢的名字报上去了,可如何是好。一时,她冷汗如雨,心中仿佛处处兵荒马乱。
    “刘公公,您知道陛下是因何事召见各位大人吗?”她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放柔了语气,和颜悦色地好声问着刘显,这位陛下身边内侍里面的二号人物。
    刘显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拂尘:“奴才也是不清楚呢,陛下与各位大人们的事,哪是我等敢窥探的。”
    相雪露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显然,定是从刘显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
    只好立即改道去南书房。
    南书房相比萃英殿,更靠近前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平日里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是相连的。那里往来皆是前朝官员,基本是后宫女眷的禁地。
    但此时,相雪露全然顾不了这么多。莫说是前朝重地了,此时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去,只能闯。
    意外的是,在去南书房的路上,倒是遇见了燕王慕容澈。
    这几日事务繁杂,她没怎么见到他,多日不见,竟然是在这个关头,这个地方。
    相雪露现在没有空与慕容澈寒暄,于是此时与他招呼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而去。
    只是没想到,被他从身后叫住了:“皇嫂,您是要去南书房找皇兄吗?”
    “是啊,燕王您怎么知道?”相雪露有几分讶然。
    “因为我也正是要去找皇兄的。”相雪露这才发现,慕容澈的额头上有几点汗珠,看起来像是焦急地跑过来的。
    这便很是奇怪了,他一个堂堂王爷,有何事需要自己亲自赶着,如此匆忙。
    “皇嫂,我与你一起吧。”慕容澈道。
    “燕王这是……”她是要赶着去见慕容曜,求他要事,那他呢。
    “我正要去找皇兄,求他不要将卫国公府二姑娘嫁到大月氏去。”慕容澈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果敢。
    “我才听人谈论到这个消息。无论是不是真的,我也不要让此事发生。”慕容澈突然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虽然我也不太喜欢相雪滢,觉得她有时候粗鲁又很无礼,还很喜欢与我对着干。”
    “还不爱学习,不文静,喜欢打闹,弄碎了我的砚台,跑到太后娘娘那里反手告状。”
    “但是她也不应该被送到那种地方,嫁给那种人。她今年才十岁半,比我大不了几岁,本该是承欢于长辈膝下的,怎么能突然要去和亲了呢,于情不合,于理不符。”
    慕容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别扭,但条理却是难得的清晰,实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
    相雪露从前都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此等言语,难怪平日里太傅们对他多有夸赞。过些年以后,应又当是一个文采绝卓的翩翩佳公子。今日之后,怕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亦有些感动,没想到,在雪滢有难的时候,除了她,也有旁的人,担忧着她,牵挂着她,甚至主动出来为她说话,为她想尽办法。
    她温和地看着慕容澈:“那王爷便与我一起吧。”多一个人,或许说话就会多一份分量,慕容曜向来比较宠爱这个弟弟,或许一时心软当真答应了他的请求呢。
    虽然这份“宠爱”只是相对于其他年幼的皇子女来说,多了几分关注,相对更温和,好说话一些,但在慕容曜身上,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于是两人便一同朝南书房而去,在最后这段路上,相雪露在心中预演着待会要与慕容曜说的话。
    一刻钟后,总算走到了南书房,却见门口紧闭着,曹秉德立于门前。
    他见到了二人,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低声道:“二位若是要见陛下,恐怕还需等等,陛下与诸位大臣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相雪露无法,只得在门口静待,只是内心的焦虑彷徨,面上几乎掩饰不住。
    曹秉德眼观鼻鼻观声,默不作声地让宫人倒了茶水上来,劝他们去侧殿坐坐,说小朝会可能一时无法结束,但均被二人回绝了。
    他们坚持要站在门口,等重臣出来,尽快进去见慕容曜。
    曹秉德只得轻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经过煎熬的等待之后,那面沉重的门终于开启了,朝臣们从里面鱼贯而出,其中有几个,看到相雪露后还很是惊讶,眸中露出了异色。
    相雪露没空管他们怎么想她,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只因她从他们行走时偶而的谈论中,听到了“和亲”这个字眼。
    等所有的朝臣出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去,但,当她见到了靠坐于龙案之后,身着玄纁朝服的慕容曜时,忽然又觉得喉口像是被黏住了一般。
    她要如何才能说出口,让他答应她的恳求,权当作那夜对她的补偿。
    让她再度在她面前,亲口提及那迷乱恍惚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她将她的小叔子,嘉朝的帝王,当作了……
    打破这好不容易弥补了裂缝的,重新风平浪静的叔嫂关系。
    第37章 37 朕的责任
    慕容曜身着玄纁朝服, 一身正装,颇为整肃,与他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于国政之事倒是对上了。
    相雪露和慕容澈进来的时候,他正手持朱笔, 批示着奏折。
    以金丝檀木制成的龙案上摆着不少奏折, 其中已被他批阅过的放在案角, 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他却仍是不急不徐, 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所谓日理万机并非什么难事,种种复杂难辨的朝务,在他这里处理起来如鱼得水。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慕容曜批阅奏折的速度,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节奏, 甚至未曾抬眼。
    慕容澈率先上前:“皇兄,我来了。”
    他终究还是年纪太小,心里憋不住事, 一上来就想将心里想的说出来。
    “是阿澈啊。”慕容曜笔尖微转, 末尾的笔画微重了几许, 他将朱笔往旁侧的笔山上轻轻一搁,抬首望向他们,温温一笑道:“皇嫂也来了。”
    “今日的课业做完了么,怎突然来找朕了。”慕容曜问的是慕容澈, 语气是寻常的语气, 仿佛只是惯例闲话问他两句学业一般。
    “自然是做完了。”慕容澈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些, 似是觉得突然有了一点底气,“臣弟今日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皇兄您能听一听。”
    “怎就这般生分了。”慕容曜轻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平日里他甚是宠爱这个弟弟,再加上慕容澈年纪尚小,故而都很少在慕容曜面前规矩地自称“臣弟”。
    “说吧,朕听着。”
    “皇兄,臣弟听闻,嘉朝即将与大月氏和亲,而嘉朝这边定下的人选,就是相府二小姐,是么?”慕容澈有些焦急地问着。
    话一出口,便见慕容曜难得地多看了他几眼,语气里有些微微的几许意料之外:“想不到,朕的幼弟,如今也这般关心朝政之事了。”
    慕容澈一下子面红耳赤:“臣弟……臣弟只是与相二小姐有几分私交,才来问问。”
    慕容曜看着他,缓缓道:“方才朝臣,是来与朕说这件事,大月氏与嘉朝友好数年,此次来使,又达成了不少盟约与合作,为表诚意,联姻之事,自然被朝廷看重。”
    “那,那便是真的了?”慕容澈一时有些慌张。
    上首的帝王却笑而不答:“是又如何,那相府的二小姐,与你又有多大的关系?她的亲人还没上前来问,便轮到你这个小孩了。”
    说罢,他轻轻扫了一下不远处立着的相雪露。
    他的语气似乎是在逗弄孩子一般,听不出几分真假,话语间提了一下相雪露,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我……我,我与相二小姐,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此时自然不能对好友的境遇坐视不管。”慕容澈支支吾吾了一下,尔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
    “朋友。”慕容曜口中辗转着这个词,“儿时一起长大的回忆,的确美好。这份交情,也确实值得你来一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莫名难测,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旁的事一般。
    “只是,若此事是真,你又当如何?”他的问句很轻,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里面饱含的深意与力道,却让慕容澈和相雪露齐齐一震。
    莫非,相雪滢被选中去和亲这件事,已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慕容澈肉眼可见地,一下子便急了,他似哀求一般地对慕容曜说:“皇兄,请您明鉴,相二小姐现在年岁还小,不过比臣弟才大几岁,这样的年纪,如何能去得了那蛮荒之地,受得了凄风苦雨。”
    “更遑论嫁给大她二十来岁的提兰,说不定还要面临着大月氏王室众人的虎视眈眈。臣弟略有耳闻,那群人都是不讲究伦理道德的,说不准就有人年纪比她的祖父还要大了。”
    “若要将相二小姐嫁与西域,无异于将她推入了龙潭虎穴,皇兄您向来是仁义之君,还望您多加怜悯一二。”
    以慕容澈的年龄和地位,很少一气说这么一大串话,又如此的言辞恳切认真,如今说完了,已是有些微微的气喘,呼吸急促。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他不再作为弟弟,而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恳求他的君主答应。
    “将如此年幼的女孩送往西域,恐怕也对国朝的名声不利……”
    “大月氏那边今日说,他们唯独看中了相二小姐。”慕容曜忽然出声,“旁的人一概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说大月氏的女孩,按照那边的经义来说,九岁便可嫁人了,因而他们的要求并无不妥。又言,考虑嘉朝这边的习俗,可以先迎亲,待年岁满了之后再行大婚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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