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闻安得上了飞机,来得太早,在座的乘客寥寥。舒澄澄要来一张毯子,闻安得给她要了杯热巧克力,“睡一觉就过去了。”
    “好。”
    她闭上眼睛,努力沉进睡眠,但视野慢慢亮起,骤然一片绿意盎然,满山满谷都是树,她伸手去摸,原来是在复读学校的宿舍上铺床头,墙角掉了块墙皮,她晚上随手抽了张纸贴住,天亮了才发现是混在课本里的霍止的画,他在一座博物馆的建筑草稿上画了很多树,看起来就像博物馆生长在树林深处。
    高考的日子,决定生死的时刻,满胸腔摧枯拉朽的炎热,但那幅画光是看着就心生清凉。
    她听着BBC盯着那幅画,赖了五分钟床,枕着胳膊心想:我得把这小子弄回来。
    她是喜欢建筑的,自从跟霍止去过那个教堂,自从她把床换了方向、重新排整了空间、终于在乱糟糟的日子里喘了口气,就一直喜欢,可是也知道金融会计计算机更赚钱,她原本打算去学金融,但最后还是读了建筑。起初是为了把霍止弄回来,后来因为对卢斐犯了蠢所以放弃了初衷,不过这门课依然吸引人,金钱、在图纸上肆意创造的控制感、被房屋容纳包裹的安稳、把名字镌刻在钢铁森林中的特权,还有随之而来的名利场,样样都迷人。
    迷人的还有些别的说不清楚的情绪。
    大一秋天,舒澄澄补办完那些丢失的证件,坐公交回学校,再看这座湖光山色氤氲、以无数诗篇和创造力闻名的古老城市,感觉还不错,于是中途在江城博物馆下了车,买了张票。
    博物馆里有个专区是一些恐龙化石,角落里摆着块不起眼的菊石,白垩纪的鹦鹉螺花纹躺在上面。
    那是她第一次见菊石,当时她想:这东西应该摆在公园里当布景,周围种很多喧嚣的树,动静相宜,充满张力。可惜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摸到这样的项目。
    几年后,霍止的郊野公园的起点就是菊石,周围是森林,新闻片中树木深绿沉静,化石灰白肃穆,来自远方的河风吹拂,叶片哗哗作响。
    她和霍止,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她在最好的时候扔了霍止,霍止在她最懊悔的时候忘了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幸学了建筑,那时她见识尚浅,能力不及,什么都实现不了只能眼巴巴坐视灵感风干,但霍止把她想做的东西完成了,他走在前面,用那些土地上凝固的美丽建筑告诉她以后她能做到什么,能拥有什么,能留下什么,像王小波写过的,她在战场上拨不开云雾的时候,他是一杆军旗。
    野心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滋生的。她肯喝酒也肯低头,不是为了要赚多少钱,或者要上多少报纸,而是要在地球表面留下一样漂亮深刻的痕迹。
    然后霍止来到了江城。她闻着空气中淡泊到接近于虚无的气味,鬼使神差地给破房子补了个看夕阳的玻璃墙,在夕阳下规划了一颗银杏树,在山坳里做了一颗月亮,咬着笔头翻到高中时在深夜的电话里背过的滕王阁序,又画了一弯青山里朱红色的桥。霍止全都看懂了。
    她没有俞伯牙高妙,可她的钟子期天下无双。
    有东西在她腿上撞了一下,睁开眼,是有人提着行李袋路过,她让开腿,空乘提醒她系好安全带,然后等待最后一个乘客登机。
    走道对面坐着个中年女士,衣服和包都是大牌,保养得宜的脸上透出股不锈钢似的闪耀漠然。
    舒澄澄借助她的脸想象转行二十年后自己的故事:她也许赚到了钱,用名牌把自己从头发丝武装到脚趾尖,钻研股票基金时不遗余力,用那些红绿起伏跳动激动人心的数字忘掉从前熬大夜的苦日子,忘了曾经她也拿过不少建筑小奖项,每每加班到深夜时就拿出奖杯亲一口;也许混得一般,她周旋在男男女女之间混饭吃,买了些假名牌撑场子,李箬衡或者老刘偶尔来到她的城市,跟她寒暄时总说起她当年的光辉时刻,“霍止那年怎么说你来着?”
    霍止对她说“你会越来越好”。笃定无疑。
    舒澄澄出了满身冷汗,后背湿透了,凉意从心里蹿上鼻腔,她眼眶骤然一酸,弯下腰用掌根扣住眼眶。
    那年学院里风言风语的时候她没哭过,清晨下定决心要转行的时候也没有,霍止说她好,她却又想哭了,人是奇怪的物种。她忍了又忍,还是指尖湿透。
    那个中年女士给她递来张纸,她茫茫然接住,按在眼皮上,眼睛睁着,继续思考。
    既然她做过坏事,那能不能再做一次?花一百万,买个清白名望,买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值不值?
    如果这些都不值,一百万买霍止不知道她做过什么事,买她的钟子期依然觉得她好,值还是不值?
    她从这一秒起决定掩埋这个秘密,再一次。
    最后一个乘客上了飞机,空姐最后一次清点乘客,舒澄澄突然站起来,着急忙慌拉开行李架门,“……等一等。我要下去。”
    闻安得睁开眼,“你干什么?”
    舒澄澄抽出包带,大书包一下子砸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捡,闻安得看着她,语调冷下来,“疯了?你想骗人骗自己骗一辈子?”
    他真生气了,舒澄澄跟他解释,“我只会干这个,只想干这个,转不了行。对不起。”
    舒澄澄背起双肩包跑下飞机,跑出机场,又跑回来,在机场的自动取款机上操作,把所有钱放到一张卡上,但还不够,她又从李箬衡卡上划出来十二万。
    花老板的钱不要紧,她是为了继续给他打工才花,会还给他的,她这样想。
    她回招待所敲开郑溟的门,把卡给他。
    郑溟这厮的确不要脸,收下卡还说:“你还是来了,我说什么来着。多谢支持,我请你喝酒吧。”
    她掉头就走,然后想到自己现在穷得一分钱都没了,总得喝回来点本钱,转身又蹬开门进了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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