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早晨,谢珉被隋仰和中介打电话的动静吵醒。
    “我下午三点到晚上有事。”
    他听到隋仰模模糊糊的压低了的声音,睁眼环顾四周,却没看见隋仰的踪影。
    迷迷糊糊地往床边挪动着身体,床单有点滑,挪了几下,他没有防备地从床沿滑了下去,“唰”的掉到地上。
    酒店的灰地毯是短绒材质,十分柔软地接住了他。他四肢着地,趴在地毯上,摔得清醒过来。
    “今天午饭有空,”隋仰还在打电话,说话声很轻,像怕吵到人,“我没问题。”不过仍旧不在谢珉的视野范围内。
    由于曾出过事故,谢珉仔细检查了自己四肢的牢固牢固程度,才一蹦一蹦地往床尾跳去。没跳多远,他看见了隋仰。
    对于只有几厘米高的谢珉来说,隋仰高大得很不像话,像座通天巨塔。他穿戴整齐,戴着耳机,在屏风后的沙发旁,面向窗站着,告诉对方:“我下周再来余海的可能性不大。”
    “行,房东要是有空,你告诉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谢珉没有开口说话,安静地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隋仰。
    隋仰挂了电话之后,没有坐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城景发呆。他脊背挺得很直,几乎一动不动,让谢珉觉得很像某种城市广告的画报。
    酒店房间在五十九楼,可以俯瞰几乎大半个余海市。不过谢珉现在是一只小兔子,只能根据视野中灰色的、能见度不算高的天空,判断今天气阴,有雾,没有太阳。
    不久后,中介回了电话,告诉隋仰房东同意了,隋仰便联系了秘书,让他定一间离宝栖花园近一点的餐馆。
    和秘书结束通话,隋仰不再看窗外,他往卧室方向走,但没低头看,差点踩到谢珉。
    谢珉眼见他的鞋底朝自己踏来,大叫一声:“隋仰!”
    隋仰顿在原地,收回脚,很是紧张一般低头,看见谢珉后,俯身把他捡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从床上掉下来了,就过来看看,”谢珉惊魂未定,缩在隋仰的手心,问他,“你中午约了房东吗?”
    “嗯,他们明天要出门旅游一周,只剩今天中午有空,打算一起吃顿饭,聊一聊。”隋仰垂眼看着谢珉,告诉他。
    隋仰说话的态度很自然,好像动画或者玄幻电影里的主角一样,坦然接受了现实,把乐高兔子当做真正的谢珉看待。
    谢珉看着隋仰近在咫尺的脸,默默地想,如果换作自己家的玩具变成隋仰,他可能会经常笑场,而且作弄隋仰把他大卸八块都来不及,大概没办法像隋仰这么认真地跟玩具说话。
    中午十一点,隋仰和谢珉先到了餐馆。
    餐馆环境幽静,一张长方形的四人桌摆在包厢中央,落地窗外有几株植物和碎石。隋仰一坐下,就把谢珉拿出来,摆在了桌上,似乎不准备放回口袋里。
    等服务员离开,谢珉跳得离他近一些,问:“把我这样摆着好吗,会不会有点奇怪?”
    他这只半新不旧的粉色乐高小兔,和餐馆古朴的装修风格不搭,明显不属于餐厅装饰品,看上去持有者的年龄不应超过十岁。
    “没关系,”隋仰说,“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
    谢珉确实不喜欢闷热的黑口袋,就老实地蹲在了一旁,对隋仰说“谢谢,我会不动的”。
    不久后,门被敲开了,中介和房东跟在服务员身后,走进包厢。
    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得体,气质很好,据隋仰说,两人都是大学教授。
    四人闲聊了几句,房东的先生先起了头,告诉隋仰,这是他和太太的第一套房子。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由他们夫妻俩共同设计装修,因此对它感情很深。
    由于大学迁校区、孩子上大学,他们已经搬出去住了几个月,但中介数次代隋仰来了解卖房意向时,他们都仍很犹豫。
    “不过昨天小徐和我说了你购房的原因,”房东先生看了看中介,对隋仰笑笑,“我和我太太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成人之美。”
    他说出一个十分合理、甚至有些偏低的价格,但提了一个要求,希望隋仰不要大改房子的装修,也不要出租。
    隋仰同意了,他们便签了约。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饭后,隋仰看时间还早,提出想去房子里看一眼。房东爽快答应,不过两人下午有事,把钥匙交给了小徐。
    隋仰买完单,起身时顺手把桌上的小兔子拿起来,被房东太太看见了,笑眯眯地和隋仰搭话:“原来这个小兔子是隋先生带来的,你也喜欢搭乐高吗?”
    谢珉恰好面向隋仰,可以看见他的脸,隋仰说“是”的表情很真实,一本正经地回答:“它算是我的幸运物,给我带过不少好运气。这次我很想把房子买回来,所以带着。”
    “那是买到了,”房东先生说,“看来确实很灵验。”
    中介小徐凑过来围观,评价:“这小兔倒挺可爱的,我女儿最喜欢的颜色。不会是女朋友送的吧?”
    “差不多吧,”隋仰当着谢珉的面,坦坦荡荡地胡说八道,“前任留给我的。”
    谢珉被隋仰的妄言妄语气到,却不能发作,等到隋仰把自己放进口袋,才踢了他的手一脚,又不敢踢得太重,怕被人看出隋仰的口袋里有东西在动。
    隋仰坐小徐的车,去了宝栖花园。
    宝栖花园是个快二十年的小区,停车位都在地面,且很少。小徐找了近十分钟,才找到车位。
    谢珉在黑漆漆的口袋里,无聊地等了许久,等到车停好,听见隋仰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的声音。
    下了车,口袋里一晃一晃的,谢珉被晃得头晕,伸出爪子扒拉着口袋,平衡身体,竖起耳朵听着环境音,加上久远的记忆,判断他们在的位置。
    “滴”的一声,刷卡开大门,他们走上三楼。
    开了门后,隋仰对小徐说自己想单独待会儿,小徐就走了。随着很轻的碰门声,一只手把谢珉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谢珉重获光明,终于看到了这间十年没再来过的房子现在的模样。
    “怎么样?”隋仰轻轻抓着乐高小兔,给它环顾房内。
    房间里的家具有一部分被拿走了,一部分被套上了塑料罩子,室内打扫得很干净。房东在这里住了十年,装修不再崭新,能看出维护得很好,不过与谢珉印象中全然不同。
    隋仰家本来是早已过时的简装,被房东夫妇改造成美式风格,以白色为主调,窗帘和墙的颜色都很轻柔。
    “我已经认不出来了。”谢珉坦诚地说。
    他觉得自己在看一套放大了数百倍却仍旧很陌生的房子。
    房东连客厅的窗框都换了,只有从窗内望出去,看见的对面主宅楼的棕色外墙,才给他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
    隋仰很轻地“嗯”了一声:“我也是。”
    “那你买回来收藏吗?”谢珉问他。
    “以后回余海想住这里,”隋仰说,“我妈也想回来,不过还没定。”
    实际上,谢珉觉得以隋仰的身份,再住在宝栖花园这样的老旧小区并不合适,也不方便,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安静着,隋仰带着谢珉逛了一圈,参观房间。
    这套房子面积不大不小,一百平出头,二室一厅一卫。
    走到卫生间旁,隋仰脚步一顿,突然对谢珉说:“以前有人第一次来我家,不会调水温,还以为我家里没装热水,硬是没问我,开冷水把澡洗了。”
    谢珉微微一愣,没想到隋仰脸皮已厚至此种程度,重提此事也就罢了,竟还歪曲事实,立刻驳斥:“难道不是你没说你家冷热水装反了?”
    隋仰自顾自说:“我当时想你真厉害,冬天洗冷水澡一声不吭。”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谢珉恼羞成怒,打了一下隋仰的手,“老子要跟你追讨精神损失费。”
    隋仰笑了,抓着谢珉靠近自己,说“可以啊”,问:“你要多少?”
    他英俊极了,笑起来也很好看,神情里有种容易被误读的纵容和亲昵。谢珉看他的眼睛,刻意忘却的回忆纷纷涌回脑袋里。他觉得烦躁,骂隋仰:“滚,你付不起。”
    隋仰其实早已不是以前的隋仰,早已经很成功,很少有付不起的价格,但被谢珉这么说,他好像也不觉得掉了面子,只是静了几秒钟,就平和地承认:“也是。”
    对谢珉说“你说得对”。
    房里的暖气开着,气氛变得怪异。
    隋仰外套挽在肘间,低头注视谢珉。
    谢珉觉得隋仰脑子多少有点问题,低下兔子的头,盯着隋仰的掌心纹路不说话。
    过了片刻,隋仰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脑袋,打圆场:“谢珉,我们回酒店等江赐吧。”又说:“谢谢你陪我过来看房子。”
    谢珉没回答,后爪在隋仰的手上按了一下。隋仰握住他,带他离开了这里。
    第6章
    回到酒店房间,隋仰把谢珉放在茶几上,打开电脑接电话、处理公务。
    他工作得很认真,谢珉不打扰他,自主地蹲在一旁看风景。
    晨雾早已散去,从酒店往下望看到的余海城景,和谢珉公司所在那一层能看到的没什么分别。谢珉望着窗外,情绪平稳地想,如果自己没遭遇车祸,现在应该也在公司忙着工作。
    硕士毕业,进入公司六年,谢珉只休过三天假。
    是在某个春天,他不知怎么感冒了,心情很差,不想去医院,也想不出门,头一次任性地要求池源帮他把工作都推了,躺在家吃药睡觉发呆。
    休假的第三天早晨,拍卖行把他拍到的画送来了,而他父亲来电指责他不事生产、缺席重要的晚宴。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步入工作,之后没再休息过,直至此刻,他被迫待在隋仰的旁边,观看隋仰忙碌,仿佛被玄幻事件以一道无形的高墙隔离。
    进入玩具兔体内已过去四十多小时,谢珉基本接受现状,冷静了下来。
    他发觉自己回到了余海,心中却没有踏实的感觉,反而更加迷茫: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希望赶紧离开隋仰,但想不到一个在此情形下敢于信赖的人。
    不论选择谁,都像有可预见的风险。
    他垂眼看看自己粉色的乐高躯干,中了邪似的向空气小幅度地挥出一拳。
    小小的塑料前肢如同上了发条,滑稽而毫无用途地动了一下。谢珉立刻觉得自己想这么多根本没用,决定暂时放弃思考,等去了医院再说。
    谢珉并不希望有人发现自己在做幼稚的动作,然而工作的隋仰注意力却不集中,每分每秒都在留意周遭动静,一下就抬起头,关切的问他:“在运动吗?”
    谢珉缩回前腿,回到蹲姿,跳了个半圆,朝向隋仰的方向:“管好你自己。”
    隋仰倒是听话,没再说什么,重新开始敲击键盘。
    下午两点四十分,江赐来电话,说已经到了酒店楼下。隋仰合起电脑,把谢珉抓起来放进口袋,走出房间。
    周末午后,余海的交通拥堵至极,车在高架下的路口排队,五分钟都前进不了十米。
    令谢珉万分熟悉的江赐的声音,从黑黝黝的软口袋外面传进里面,像蒙上了层雾。谢珉孤零零地蹲着听,心中有些复杂和别扭。
    “你的房子怎么样,买到了吗?”
    “买到了,房东人很好,没为难我。”
    “顺利就好,”江赐道,“我听说谢珉的事明天就会有新闻。”
    他低声感慨:“唉,体征都很正常,怎么就醒不来呢……他跟我抱怨他爸逼他去相亲好像还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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