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仰按照谢珉的指导,走向房子的衣帽间,和谢珉搭话:“你什么时候从家里搬出来的?”
    “有几年了,”谢珉告诉他,“本来我爸不让我搬,说沟通工作不方便,但是谢程实在是太烦了。”
    隋仰打开更衣室的门,开了灯,却没走进去,说:“谢珉,你说的药放在哪里?”
    “哦,差点忘了,”谢珉说,“在书房,要去另一边。”
    谢珉的书房在卧室的反方向,两人又经过客厅,隋仰看了谢珉挂在客厅的画作几眼,说:“这是你拍到的那幅么。”
    谢珉愣了一下,意识到隋仰随口就提起了他们见面不打招呼的那场拍卖会。他说“是”。
    “很适合你家,”隋仰问,“另一副呢,挂在哪里?”
    “卧室。”谢珉简单地回答。
    他其实有些尴尬,不想说这个,但没法对隋仰发火,因为隋仰在帮助他,他该有报恩的态度。
    幸好隋仰不再详问,进了书房,按照谢珉的指导,找到了药箱在的柜子。
    他开柜子的时候,手肘会动,大衣也晃动着,把谢珉晃回了口袋里。
    “我看到药箱了,”隋仰没低头,所以没有注意到,问,“什么颜色的药?”
    “蓝色的瓶子,”谢珉摔得四仰八叉,还要指挥他,“你看见吗,有两瓶,你拿没开的那瓶。”
    一阵悉索声后,隋仰关了门,他站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大衣没有拿好,下摆倒过来,还甩了一下,谢珉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就被从口袋里甩了出去。
    乐高小兔子飞到半空,呈抛物线下落,重重地摔到书房的地板上,组成他身体的零件几乎四分五裂。他眼看自己的一个塑料后肢从兔子身上崩出去,向上砸到柜门,然后掉在地上,在安静的书房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刹那间,谢珉眼神难以聚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的呼吸困难,灵魂像被强行拉扯着、稀释了,分散到整个房间里。
    他喘着不存在的气,想要叫隋仰,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无法说话,只发出了难听的、嘶哑的,像齿轮生锈后的扭曲的声音。
    整个房间都变得模糊,他听见隋仰叫他的名字,感觉自己被拿起。
    谢珉窒息到感觉好像整个眼前的空间都在不平稳地颤抖,昏昏沉沉得觉得隋仰又捡起了他的其他躯体。
    时间变得非常非常得慢,因为他的后肢,耳朵好像过了很久才被装到他的身上。
    “谢珉,你还在吗?”
    他又听到隋仰说。
    谢珉好像终于被组装完全了,视力和体力缓缓恢复之后,他看见了隋仰的脸、隋仰的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隋仰。”
    隋仰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几秒,“嗯”了一声。
    谢珉躺在隋仰的手心,但可能是还没完全康复,他还是觉得周围全在震荡、颤抖,便难受地对隋仰说:“好晃,我的头好晕。”
    隋仰似乎顿了顿,而后把他很轻地放到了地上。
    震荡的感觉消失了,谢珉休息了一会儿,恐惧和后怕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他全身发冷,在地板上缩起了兔子的四肢,想要把自己裹成一团。
    隋仰像忍不住似的伸了伸手,想碰小兔子,但是没有碰,又收回去,一动不动地陪了他片刻,叫他:“谢珉。”
    谢珉看看他。他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知道你看我觉得烦,但还是跟我回去吧。”
    “你如果不喜欢我提以前的事,我都不说了,”隋仰的声音低得像在自语,“没几天了,你忍一忍,好吗?”
    谢珉的脑袋还是很不舒服,站不住。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隋仰,可是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自己,既觉得害怕,也觉得痛苦,他展开四肢,往隋仰那里爬了几步,隋仰的手接住他,把他抱离地面。
    第20章
    谢珉推荐的药对隋仰来说效果不大。
    他在夜灯微弱的光线中,凝视被子鼓起的一个很不明显的包。
    粉红色乐高兔子,一种容易摔坏的拼接玩具,大小与童话里用来检验真假公主的豌豆相似,会说话不过没有呼吸,如果用单手包裹住,可以用手指和它进行一次不规范的拥抱。
    隋仰突然产生小兔子在他手心蹭腿的幻觉,皮肤发起了痒。
    他在今晚狼狈至极。
    从谢珉提出要回家,他便顽疾复发,原本装得还可算可以,在车上冷静地想了不少个之后来谢珉家陪他的借口,甚至在脑中把接下去两周的行程过了一遍,找出了能推迟的工作、能来余海的日期,只是太过贪心,明知自己无法控制动作力度是危险的,偏偏还为拖长和谢珉待在一起的时间,要谢珉带他去书房拿药。
    隋仰抬起手,看黑暗中手指的轮廓。手在空中,有不太明显的抖动,他张合手指,放松下来,重新搭在被褥上。
    回忆起恳求谢珉跟他回酒店时的模样,隋仰觉得自己多少算得上是个丑陋的人。
    但他也已不知如何选择最尊重谢珉,怎样才能为双方留得体面。
    “啊。”沉睡中的小鼓包突然跃动了一下,从被子底下闷闷地骂了一句脏话。
    然后小兔子像醒来了,踢开被子:“什么鬼梦。”
    “气死我了!”他说。
    隋仰问他:“什么梦?”
    “你醒着?”小兔子一惊。
    “嗯,”隋仰忍不住伸手,把冰凉的塑料兔子拿近了一点,捏捏兔子的脸,“做什么梦了?”
    “我梦到我让你去问易大师,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的灵魂沉睡到能接受身体疼痛的时候,”谢珉不高兴地回忆,“易大师说要把我转移到一个容器里去,结果你给我买了个很小的花盆,埋进去了。”
    “……”隋仰没有做出评价。
    谢珉好像还在生气:“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埋我。”
    “大少爷,”隋仰笑了,问他,“你做梦也要怪我啊。”
    谢珉不说话了,隋仰戳戳他,问他:“埋进去你怎么样,发芽了吗?”
    “滚,”谢珉说,“你开始给我堆土我就气醒了。”
    “对不起,”隋仰主动给他道歉,“我不应该埋你。”
    但谢珉很难伺候,不吃隋仰这套,警告隋仰不要阴阳怪气,翻身重新睡了过去。
    谢珉跟隋仰回酒店之后,先是十分安静了一小段时间,便开始转移话题,还催隋仰吃了从他家里拿的药。隋仰怀疑他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在缓和气氛。
    毕竟谢珉确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不太会因隋仰的境况而变化,现在和以前都是这样。
    隋仰仍旧失眠,怀念起还能与谢珉在一起的时间。
    隋仰的过去有好有坏,他曾经拥有为众人艳羡的生活。父母恩爱,家庭和谐,住在市区最气派的别墅,家中来来往往的客人,对待他的态度总有明显或不明显的讨好。
    父亲染上赌瘾,大约在隋仰高一初始时。
    父亲频繁地出境再入境,一开始是赢,后来总是输,变得喜怒无常,很少回家。
    有时隋仰下楼,会看见母亲给父亲打电话,父亲不接,她便无助地哭泣,外婆坐在她身旁,环抱她的肩膀,低声安慰。
    到了高一快结束时,父亲欠了太多的债务,投资项目资金难以为继,集团的现金流出现了问题,他才终于回到了家里。
    隋仰听见他一个接着一个地给银行打电话,语气低声下气。母亲一问,他就高声斥责,问她“女人懂什么”,叫她闭嘴。而隋仰出现在他面前,他便立刻催促隋仰上楼学习,少管家里的事。家中的资产几乎被父亲卖尽,仍旧填不上窟窿。
    在高一的暑假,父亲变得消沉,时常发呆,总有人忽然来看他们的别墅,还走到隋仰的房间门口张望。
    欠薪数月后,隋仰开学前的夜里,父亲失踪二十多小时。
    那天是台风天,隋仰在客厅陪母亲等他回来,水晶灯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上,把宽阔的客厅照得亮堂。
    窗外却一片漆黑,雨声和风声大得像在耳畔。凌晨两点时,他们接到了公安的电话。
    母亲的车开得不好,但是他们家已经没有司机。隋仰看母亲哭着,一脚刹车一脚油门地往公安局开,雨刮器像要飞起来似的刮着车窗上的水,他突然想他应该学开车,这样母亲再也不需要坐驾驶位了。
    他变成了妈妈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认领尸体,母亲几乎哭得休克,所以没有进去,隋仰跟着一名年轻的警察走进停尸间,看见了父亲的模样。隋仰很难记起自己当时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冷静地确认了身份,签了字,清楚地记下了领父亲尸体的流程。仿佛从几个月前开始,情绪已有计划的被一点一滴地被抽离他的身体,唯独剩下理智和责任。
    父亲火化的那天,高中校长给隋仰打了一通电话,告诉隋仰,校董事会商议之后,决定免除隋仰的学费,他可以在学校上到毕业。
    当时一个项目工地上被欠薪的工人代表正在隋仰家,隋仰让母亲待在楼上。他打不通律师的电话,只能再三和对方保证钱一定会还。接完校长的电话,隋仰签下了对方拿来的不知有没有法律效益的乱七八糟的字据。
    那时每一天,隋仰都被父亲的债务和官司围困,谢珉像出现在他充满变量的人生中的不变量,如同他的乌托邦,让他短暂逃避。他的世界也因为谢珉变得不太一样。
    父亲出事一周后,隋仰回学校上学。
    他有太多关于家中情况的事情要想要做,平静地对回校后的境况做过些预设,因此对同学对他的态度改变,他并不是很在意。
    物理实验课,教师说要组学习小组,隋仰算不上尴尬,在最后一排翻实验资料。
    和他吵过架的不知名的小学生突然来和他组队,才让他很意外。
    谢珉在屏幕上签自己的名字,一副正义感很强的模样,让隋仰想起一种有时凶有时乖的幼犬。
    那天恰好是隋仰和母亲、外婆搬到宝栖花园的第一天。
    别墅被查封了,宝栖花园那一套房子是隋仰的妈妈和他父亲在一起之前,父亲买下来讨母亲高兴的定情信物,房产在外婆名下,暂时没有受到波及。
    隋仰从未来过这里,也头一次睡这么硬这么小的床,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好端端想起某位正义小学生最早跑来找他吵架的幼稚表情,骂他欺负女孩子,忽然心情轻盈起来。
    谢珉给隋仰塞新手机,仿佛在做全世界最尴尬的一件事,如果隋仰不收下,他真的打算把隋仰的手机偷走。
    他给隋仰买校服,连带一个大行李箱,把校服装在里头,一路拖进图书馆,像个慈善新手,笨拙但是友善。
    隋仰初次察觉到自己对谢珉的情绪变化,大约是在谢珉生气的那一天。
    他们在学校碰面,谢珉走过来打招呼,隋仰见他身边有几个人,不希望谢珉的朋友知道他们联络很多,回应得有些冷淡。谢珉的脾气很大,脸马上臭了,不高兴地扭头就走。
    隋仰本想等晚上一起在图书馆写作业时,简单对谢珉解释一下,但是谢珉一直没来。
    到了七点多,隋仰发现自己在走神,什么都学不进去,决定回家,一走出阅览室的门,便看见淋成落汤鸡一样的谢珉。
    谢珉淋雨后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好笑。头发全都贴在脸上,明明应该很可怜,然而满脸都写着“老子快气死了”,非常火大地看着隋仰,显得生机勃勃,毫不设防,只要隋仰一伸手就能带走和拥有。
    其实隋仰很清楚,一个人无法完全拥有另一个人,父母血亲也无此可能。
    但谢珉却让隋仰感到安全,谢珉简单好懂,隋仰逗他他气得跳脚,对他好一些他就得意。
    谢珉在隋仰身边时,隋仰感到心中被谢珉的强烈的反应填充得很满,似乎重新获得了开心的能力,被上天允许在某段时刻做他自己,减轻负累,暂且也当普通的高中生。
    那一天回家路上,隋仰的想法很矛盾很不合理,是觉得谢姓小学生为什么怎么都是可爱,也在想他以后不想再让谢珉不高兴了。
    虽然他并没能够做到。
    十九岁到二十九岁十年过去,隋仰还在让谢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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