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做她的部曲都不算什么有前途的地方。
    虽然她的部下死亡数字是最少的,但是,斩首人数也不算多。想要建功立业的都走了,她也不拦着他们。留下的都是家有妻小不想死的,还有各营里胆小怯懦之人被踢出来的。
    狄叶飞常嘲笑她,说她是个捡破烂玩意儿的杂牌将军。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带着这些人有什么可耻的。
    她不带,总会有人带。只要在军营里一天,他们都逃不了上战场的命运。
    他们虽然胆小,却不是懦夫。该出战的时候,谁也不会逃跑。
    无论他们只杀了多少敌人,他们从来不躲避出战。经历过同伴的战死、受伤的痛苦,他们不能停止,只能继续前行,否则就回不了家。
    在这支护军里,不但有她这个女人,还有四十出头的老兵,无论是刚刚走上战场的年轻人,还是家中已有妻小的男人,所有人在这残酷的战场上,要忍受着一切过去没有经历过的可怕事情,只为了顽强的活下来。
    这难道不勇敢吗?
    战死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即使断了腿、缺了手、没了眼睛后面对的窘境。
    花木兰选择部下只有一个条件。
    活!
    知道为什么而活!
    这个叫陈节的小伙子很有资质,即使是身材并不高大的汉人,却也丝毫不比任何鲜卑战士逊色,但他却不适合跟在自己身边。
    他并不爱惜自己。
    他信奉父辈们“悍不畏死”的信念。
    也许他出于什么原因疯狂的崇拜她,但他并不知道跟着她意味着什么。
    一个无风的日子,花木兰正在校场教导部曲怎么射箭。
    因为她的部下素质良莠不齐,所以她绞尽脑汁的想出了不少让他们能够安然立于战场上的战法,齐射就是其中的一种。
    她发现但凡不想死的人,骑术都学的不错。或者说,被逼着磨练的不错。而弓术这一技能所有的鲜卑军户都从小学习,无非就是本事好坏的区别。
    在拉开一段距离后对着敌人齐射,有时候达到的效果比冲杀进去要好得多。即使真是到了不得不冲杀的时候,先齐射一轮也会减弱敌人不少的战斗力。
    “不要想着一定射中敌人的咽喉,脑袋,或者什么要害!”花木兰指着草垛道:“只要射中目标就可以了!在密集的箭支下,总会有几根被老天爷送到地方的!”
    花木兰的部下哄笑了起来。
    “别笑!齐射的目的是压制,我们是护军,进行冲锋的另有主军。就算只有我们,甲乙二队也会在你们压制住敌人的时候成为前锋。在那之前,尽力削弱敌人的数量,无论是射头、射胸,只要按照你最有把握的位置射出去就行了!哪怕没射中要害,只要射中目标就会疼痛,也有不少人会掉下马去,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花木兰一声令下:
    “每天拉弓五百次,马上控弦一百次!你们若是不想被敌人砍了脑袋,就要先练好把敌人射下马去的本事!”
    “是!”
    “没有练好骑射的,就跟我一起做前锋!”花木兰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我想你们会努力的,对吧?”
    部下们又一次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了,不要光笑。你知道我去帮你们要这些箭支有多么不容易吗?脸面都给丢光了!要是你们给我练不出来,我就送你们去给蠕蠕人磨刀!”
    花木兰“狞笑”了一下,“反正军里多得是怕死鬼想做我的部曲!”
    “花将军,怕死鬼来了!”一个部下诙谐的应和道,一指不远处悄悄出现的人影,“那姓陈的又来看您练兵了!”
    “你们继续!”花木兰吩咐左右副将看着他们,径直朝陈节走去。
    .
    “陈节,我和你说过……”花木兰板下脸正准备把那拒绝的话再说上一次。
    “花将军!您先收下我用上几个月!”陈节脸上满是恳求的表情。“若是您觉得我真的不好,您就把我踢出去!”
    “军中的好汉实在太多了,就因为我撕了你的皮铠你就觉得我是条汉子?”
    花木兰说出这话的时候感觉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花木兰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她觉得陈节有点赖上她的意味,而这让她很不高兴。
    “皮铠我已经赔偿给你了,拒绝你的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就算你再求我,我也不会……”
    “花将军,您救过我的!”陈节打断了花木兰接下来的伤人话语。“两个月前有一次追击蠕蠕人,您带着部下救了我们,您还了我的槊!”
    说到那把长槊,花木兰就想起来了。
    至于那天那个人……
    谁知道那糊了一脸血、嗓子也吼哑了的男人是谁?
    “我鼓足勇气找您要兵器之前,我的同火警告过我。他说我的武器是把军中不多见的好槊,若是您真的看上了,不妨让您拿走,否则为了一把槊,我反倒要惹下弥天大祸,连累到他们。”陈节一咬牙,把什么都说了。
    “我当时很害怕,因为您看起来不是一位和善的将军。你看着我的眼神,和看着我那把槊没有什么区别……”
    “但您把槊还我了,让我知道他的话是错的。”
    他们都觉得他是感激与花木兰还给了他那把槊,但没有人知道,花将军同时还回来的,还有他对袍泽的信任、感激以及人和人之间的善意。
    若那次他没有要回自己的槊,他就不敢再把后背交给任何人了。
    陈节听说这位将军的力气非常大,总是控制不住弄坏自己的兵器。所以很多人笑话他今天拿着剑,明天拿着刀,后天就可能是在哪里捡来的什么长枪长矛一类的东西。
    正因为是这样,他的德行就更加让人敬佩。
    “将军,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的。您说我傻也好,嫌弃我也要,我只想跟着您!”
    “我救过的人不少。我是护军将领,本来就是要护卫同伴的。”花木兰的不悦减轻了一些。但这并不足以说服她。
    “不光是这样!”
    陈节的双眼有些红,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
    “我也见过了不少战死之人,他们的东西都被瓜分了干净。衣服、战马、武器、铠甲,拿走它们的有蠕蠕人,也有自己人。”
    “每一个人都是全副武装的进了这座大营,渴望着用手中的兵器建功立业。可到了最后,很多人别说尸首,连能够立衣冠冢的东西都没有。”
    “我听其他人说,您的部下死了,至少遗物还会被收拾整齐给送回家去……”
    “我只是想跟着一个值得信任之人啊!一个他日我若死了,我的家人至少还能有东西睹物思人的主将!”
    他不甘地跪倒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在沙地上晕染出一片片黑褐色的痕迹。
    因为角度的原因,花木兰没有看到他的脸,只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圆点出神。
    她没有那么伟大的。也没有那么仁慈。
    她是个女人,一旦死了,就会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到那时候,面对她的只有不名誉的结局。
    她希望她若不幸阵亡了,她的火伴或部下是一个不会翻动她的躯体、扒掉她的衣衫铠甲,能够维持她最后一点尊严之人。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希望能通过她的举动影响到自己身边的人,至少在对待同袍尸骨的态度上,不要和对待蠕蠕人或者畜生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鲜卑人以前都是部落兵,部落兵的主人就是奴隶主,是那些部落里的大贵族。部落兵从牙齿到头发、身上的衣衫手中的武器都是主人的,死了以后被扒个干净再将东西交给下一个部落兵也是寻常。
    可如今大可汗已经立了国,朝中有了许多许多的大臣,这些大人们学着汉人的礼仪和文化,开始改变一些陈旧的东西。军中却几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什么变化。
    花木兰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改变什么,但若是她的部曲习惯了、她的朋友习惯了善待别人,无论是生还是死,那这一点善意也许他日能够回馈到自己身上,这就足够了。
    她从没想过,即使是这样的小小举动,也会引起别人的死心塌地。
    人心原来是这么易得的东西吗?
    她很惭愧。
    “我很惭愧。”花木兰没有嘲笑陈节的泪水,反倒有些无言以对。“我很惭愧,先入为主的把你当成那种容易热血上头的莽撞小子。”
    军中有许多被她的巨力震撼住的士兵,这些人很多都想法子进了她的护军。一开始她是什么人投效都收的,她也有自己的虚荣心。
    可是渐渐的,他们一旦发现自己不是他们心目中的那种“英雄”,当初有多么的狂热,就会变得有多么失望和鄙夷。在一次又一次的成为别人眼中的“骗子”、“懦夫”、“胆小鬼”以后,即使花木兰再怎么坚强,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有时候她也想,是不是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情感,和那么多的失望。
    她本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伤心只是一瞬,日子还要继续过,只是花木兰在接受这种“仰慕”和“崇拜”的时候,要冷静和谨慎了许多。
    人毕竟不是畜生,相处过一阵儿后,无论是什么原因离开,总会有些伤感。
    更何况离开的人大部分都是带着“我被骗了”的想法。
    男人们,总是喜欢追随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英雄。
    “您……您说什么?”陈节仰起头,露出一张涕泪纵横的脸。
    花木兰伸出手去,示意他起来。
    “我从未立志成为英雄,也不是什么有着野心的勇士。我会来黑山,是因为我并没有兄长,家中父亲病弱,还有个连枪都握不住的幼弟。倘若我父亲还能上阵,此番来的就不会是我;倘若我有兄长,来的也不会是我。”
    花木兰的脸上都是怀念之色。
    “我这样的将军,你还愿意追随吗?”
    “您的意思是?”陈节在花木兰手臂的力道下站直了身子,随手一擦脸上的眼泪鼻涕,欣喜若狂地叫了起来:“您愿意收下我了?”
    “从我的亲兵做起吧。你很勇敢,但勇敢有时候并非通过舍生忘死来体现。”
    亲兵负责守卫主将的安全,大部分是主将的同乡或者值得信赖之人。但是成为亲兵也意味着不可以如同其他士兵一般肆意厮杀,除非主将下令,否则都要护卫在他的身边。
    花木兰见陈节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把你这样的勇士放在我身边,总觉得有些可惜。”
    “不可惜不可惜!”陈节就差没有手舞足蹈了。“我相信您这样的英雄,一定会有傲人的功勋的!”
    “那就承你吉言了。”好话果然人人爱听,花木兰也不例外的上扬了嘴角。“我会去找王将军要人,你……就住在我的帐外吧。”
    也许,多个亲兵,也不错?
    ……
    不错个屁啊!
    这个在训练拳脚功夫时还像个疯子一样的家伙,怎么现在表现的和她村里的大黄差不多?
    不是说好睡在外帐的吗?怎么又窜进来了?!
    花木兰看着陈节拿着她的中衣往外走的样子,再也忍受不住地吼了出来:
    “等等!你要干什么!”
    已经去了羽林军的狄叶飞过去可从来不碰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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