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交过手,并非她的对手,又得知她在柔然大帐中的英勇,心中便存了结交之心,再一看如今他这伤势,换成他自己,根本都无法想象受了这么多伤还怎么替同火断后,又怎么能活着回来。
    这么一想,他脸上倒露出愧疚的神情来,拱了拱手:
    “是我想的不够周全,让将军为难了。那改日再叙!”
    贺穆兰感激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以为闾毗要走了,岂料他一偏脑袋,和身边的狄叶飞说道:“我有些话想要问你,可否借一步说话?”
    狄叶飞顿时脸色难看的要命,扫了一眼贺穆兰,再看了看闾毗,冷声说道:“你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吧。”
    ‘她竟如此亲近这些魏人,而且从她的举动看来,和这帐中诸人都熟悉的很。她之前联络魏国,是不是就是和这些人有联系?’
    闾毗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的不悦。
    众人正在僵持间,寇谦之探身进来了,一见帐中这么多人,再看到排成一排放在贺穆兰面前的裤子,心中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实在是同情这位将军的遭遇,板着脸送了客,一时间,帐篷里走的空空荡荡,毫无人烟。
    “老道也不方便给将军更衣……”他摸了摸胡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我不是告诉过你,最好找一个值得托付之人,把真相告之,也好为你隐瞒吗?”
    他露出长者才有的那种慈祥表情。
    “你这伤势,要想下床,至少还要躺上半个多月。”
    “谈何容易……”贺穆兰表情黯然,“隐瞒了这许久,已经不知道如何和别人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你有没有想过,干脆和陛下说明真相算了?”
    寇谦之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在这位陛下身边待的不算长,可我看人却不会错。此人心胸开阔,又乐于接受奇人异事。何况他还颇为欣赏你。你这般情况,总有一天是瞒不住的,不如早说,若陛下爱惜你的才干,便会替你隐瞒,到时候你要想卸甲归田,陛下也好顺水推舟……”
    “那怎么可以!”贺穆兰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陛下!大魏的一国之君!我如今犯得可是欺君之罪!”
    “欺不欺君,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寇谦之摇了摇头,见贺穆兰吓成这样,遂按下不提。
    “你可以好好想想,若你不方便开口,我找个机会替你去说也行。”
    他帮贺穆兰把身上的药都换过,等到了下身之时,随手拿起一条绷带裹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凭借刚才的印象,给贺穆兰将裤子穿了起来。
    只是此事他能够帮忙,可如厕、擦身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能做的,否则倒有些为老不尊了。
    全程都十分沉闷,贺穆兰和寇谦之心中都有事,交流的时候极少,可即使是如此,也让帐外不小心听到只言片语的若干人捂住了嘴巴,默默地退了开去。
    若干人折返营帐,原本是想告诉寇谦之有一条裤子没装好裤带,最好别用那条。门口看守的道童们认识若干人,也就没有阻拦他。
    谁也不可能猜到花木兰是个男人,此时不方便男人进去。
    只是他在中帐听到后帐里在说“不方便更衣”、“欺君之罪”、“告知陛下”云云时,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不方便进去,退了出来。
    在这一点上,若干人倒是真正的君子,对于自己尊敬之人,是一点也不会窥探私事的。换成素和君,怕是已经扒在帐篷上听个完全了。
    但寥寥几语而已,足以让若干人浮想联翩了。
    ‘到底是谁不方便更衣?又是什么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和不方便更衣之间有什么关系?’
    饶是若干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火长犯了什么错处,这么为难。
    以至于他去探望受伤刚醒的阿单志奇时,都还忍不住出神,一直在喃喃自语:“欺君之罪,不方便更衣,欺君之罪……”
    “什么欺君之罪?”
    阿单志奇莫名其妙地看着若干人,出声询问。
    他们一干随着素和君闯柔然大营的受伤之人都受到了拓跋焘的优待,不但有专人照顾,营帐也清净的很,不需要和别人一起挤。
    “阿单,你说一个人在军中,要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才能称得上欺君之罪?而且这欺君之罪,只要一更衣,就会被发现的?”
    若干人心中素来藏不住事,张口便问阿单志奇。
    “这样的事……”
    阿单志奇家世代从军,自然见多识广,立刻就说出一种可能来:“听说有的人家不愿意家中子弟冒险,军府来贴时,有时候会拿家奴顶替家中子弟去从军。这些家奴的家小掌握在家主手里,只能以主家子弟的身份卖命厮杀,等日后论功行赏时,却是主家得利,隐姓埋名,去个偏僻的地方做官……”
    他曾听过这样的轶事,说起来时也就有条有理。北魏年间官职混乱,各地记录并不详细,对于上任官员的身份核定大多是看文书,只要持有文书,哪怕冒名顶替也能当官,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虽人人都觉得这种情况不对,但可用的人太少,仅靠白鹭官也没办法堵住这么多漏洞,所以什么山贼杀了上任的县令去当官之类的事情,民间也多有传闻。
    “可这和更衣什么关系?”
    若干人摸了摸脑袋。
    “许多家奴是有烙印或刺青的。”
    这也是鲜卑一族的陋习。有的主家会把字刺在奴隶的脸上,有的刺在胸上。游牧民族多有刺字的习惯,有些做的过分的,甚至会在奴隶的身上刺伤主人的名字和身份云云,好长一串。
    若干人脸色一下子大变,被阿单志奇无意间的猜测骇的跳了起来。
    “谁敢烙火……”
    “什么?”
    阿单志奇看着变得十分奇怪的若干人:“你好生生问我这个做什么?”
    若干人以前就奇奇怪怪的,此时又语出惊人,他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之前若干人都会大咧咧的说明自己为何会说奇怪的话题,只有这次,他面色古怪地抽动了几下脸颊,丢下一句“没什么”,就急慌慌地冲出去了。
    “这家伙,奇奇怪怪的……”
    阿单志奇莫名其妙的看着若干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疑惑不解地想摸摸下巴,却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口,把自己痛了个半死。
    “嘶……都怪若干人这小子!”
    ☆、第248章 为何而战
    若干人为无意间听到的话揪心不已,发誓要自己找出真相,而闾毗那边跟着出帐的狄叶飞走了好大一截路,越走心中越是沉重。
    并非狄叶飞一直都甩脸色给闾毗看让他心中不悦,而是一路走来,认识狄叶飞的人未免太多了!
    高车人暂且不说,便是黑山大营里的诸人似乎也都认识她,有的还会老远跑过来,只为了看她一眼,脸红红地问一句:“一路行来可顺利否?”
    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对一位使者,倒像是对待着十分熟悉的朋友,而且还对她存有仰慕之心似的。
    “狄叶飞……狄叶飞……原来你叫狄叶飞,不是叫狄花木兰……”
    闾毗把这名字在嘴里悄悄念了好多遍,自从知道花木兰是那面无表情相貌平庸的男人之后,他就不愿承认自己的心上人也和他同名。
    还好,确实不是。
    “别用那样的语气唤我的名字!”
    若说狄叶飞最恶心的是什么,就是男人用这么一副“情意绵绵”的表情谈论自己,称呼自己的名字。
    抛却从头到尾就没把自己当女人看的花木兰,即使是被他容貌所摄的同火,在看过他遛鸟之后,也只是偶尔视线对视时不由自主的会脸红一下。
    花木兰曾说过,喜欢看漂亮的东西是人的天性,并非他们有意冒犯,而是他长得实在是太别树一帜,在这女子缺乏的军营,会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
    可这世上,只有这一个男人,无论他如何辩解、如何利用,都一心一意认为她是女人,想要获取她的仰慕。
    男人爱慕一个女人,真的会变得这么愚蠢吗?愚蠢到连性别都认不清的地步?
    狄叶飞想象了下自己把一个男人当成女人,然后苦苦追求,甚至把自己的心送上去踩的地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实在太恶心了,光是想象都想象不能。
    “你若不愿意我这么喊你,那……我喊你什么呢?”
    闾毗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对自己能赢取这个高车女人的芳心已经不是很有信心了。高车全族归附,显然是在伐柔然之前,他和阳哲先生这么多天在魏人的大帐里也不是只知道风花雪月的。
    那么,狄叶飞显然就是联系魏人和高车人的纽带,是深得两方信任的关键。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拓跋焘是不会允许她和身为柔然旧臣的自己成亲的。
    更甚者,若是一个控制欲强的皇帝,应该会自己娶了这位高车使者,或者安排宗亲将领之类可以控制高车人的心腹去娶才对。
    这样的分析,闾毗的母亲乐浪公主也面含担忧的和闾毗说过,希望他能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因为情伤而动乱了大局。
    乐浪公主很了解自己的儿子,若他真是野心勃勃、态度果决之人,就像当初的西秦文昭王乞伏炽磐,她也不会这么担心。
    凡事做不到极致,当断不断,便是闾毗最大的问题。
    可像是闾毗这样的人,一旦动心,是难自己走出去的。所以即使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一定会嫁给别人”的心理准备,在见到狄叶飞后,还是情不自禁的想要争取一下。
    在这一点上,闾毗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可怜人。
    甚至连狄叶飞也已经可怜起他来了。
    “你正常唤我名字就好,无需这么……”
    狄叶飞皱着眉头。
    “无需用这样的口气。你虽阴差阳错误会了什么,但我一开始也解释的很明白,我是个男人,没法子响应你那般的感情。”
    “你……你怎么可能是男人!”
    闾毗看着他因为情绪波动而变得愈发明亮的绿色眸子,难以置信地笑了:“你若真的不能接受我,直接说即可,实在不需要找这样荒谬的理由。你和我说你是男人,就像你告诉我那位虎贲将军花木兰是女人一样可笑,你觉得有意思吗?”
    “花木兰绝对不会是女人,但我确实是男人。”
    狄叶飞已经厌恶了这样的纠缠,尤其是如今他回归在即,他的身份也不可能隐瞒的住,所以狄叶飞就在这帐篷里,一五一十的说起自己的来历来。
    “我姓狄,乃是大魏沃野军镇附近的一名普通军户。我曾祖是……”他说起自己的出身和自己西域人长相的原因,又说到如何从军,魏国如何迎接回南逃的高车部族,自己如何被选入进入柔然云云……
    “……那时我不知道你和我国有所联系,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敌国一位自命不凡的王子,和世上无数蠢货一般爱慕上我的容貌而已,所以我借你之势时一点负担也没有……”
    他日日和柔然人作战,对柔然人的态度虽不是生死大敌,也绝谈不上什么好感。将一位敌国贵族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有些缺德,在他那时的立场,自然没有什么。
    狄叶飞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说话语气生硬,表情也淡漠无比,这样的言行更加刺激了闾毗,让他粗气连喘,瞪着狄叶飞说不出话来。
    难堪、愤怒、悔恨、痛苦……
    各种情感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他抬起手。
    “够了!”
    他一把抓住狄叶飞的手臂。
    “那我当初说以可敦之位相送之时,你为何要摆出那样的表情?你又为何答应我使者的话,俨然以女人自居,还杀了那些王庭派出的使者,让我空欢喜一场?!”
    狄叶飞心中也不是完全不内疚的。他躲闪过闾毗满是痛苦的眼神,不得不又给了他更大的一记打击。
    “我当初就没想过你能当上柔然可汗,自然觉得诧异。在我心里,黑山大军一发,柔然势必国破家亡,到时候哪里有什么柔然可汗呢?我那时觉得你的野心十分可笑,难不成当时我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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