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的时间,对于狄叶飞和贺穆兰都是一阵噩梦。为了担心狄叶飞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而留下极坏的影响,狄叶飞和贺穆兰这两天都是闭门谁都不见的。
    可因为贺穆兰大闹崔府的事情,她一夜成为了平城的名人,无论是鲜卑贵族还是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大都对她的住处下了帖子,想邀她做客。
    也有直接上门拜访之人,都被守卫门户的陈节和蛮古以“花将军在帮狄叶飞治病”的名义拒绝了。狄叶飞的身体情况被外人猜测的很糟糕——反正是起不了床还要花木兰这个好友照顾的份。
    “戒毒”的人是很难看的,哪怕狄叶飞这样的美貌也不行。不过一天多的功夫,频频发作的五石散效力让他眼窝下面有了浓重的黑影,皮肤也失去了他原本有的光泽。因为不能好好的入眠,总是从噩梦中惊醒,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贺穆兰也跟着他不得安眠,又一次从小睡中醒来,再发现自己不可能睡着,而对方也不可能睡着后,贺穆兰叹了口气,“这样不是法子,你一不开口就会被药性带着胡思乱想,要不然,我们随便聊聊吧。”
    “什么?”
    狄叶飞的脸上全是歉意:“火长,你不必一直陪着我的。你把门锁上,让我一个人在里面就是,我不会逃出去的。你明天也要参加朝会,总不能和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吧?”
    “我比你能熬些。”
    她以前值夜班的时候也是这样眯一下就好了。
    “聊聊吧,分散你的精力,说不定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我没什么好聊的。”
    狄叶飞看了眼黑暗中抱臂倚靠在墙角的贺穆兰,悄悄的收回视线。
    对于这种黑夜中向人倾诉的经历,他还从未有过。
    即使对方是他最想变成的那种人,那种强大、坚定、会直面自己的软弱并击败他的人,他也不好意思像个女人一样对他唠唠叨叨。
    可是贺穆兰却打了个哈欠,状似无意般的说道:“不知道聊什么,就从小时候的事情说起吧。你长得这么漂亮,应该从小就好看吧?”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人人都说我长得像我母亲,而一般恭维我母亲长得漂亮的都是好话,所以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是别人夸奖我。直到男孩子们开始一边笑话我,一边为我打架,我阿爷觉得我是个怪胎,我才知道,男孩子长得像个女人,实在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话……”
    也许是漆黑的环境让人放松,也许是之前他已经睡了一觉所以头脑清醒,也或许是贺穆兰现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像是在说梦话,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狄叶飞还真就开始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我阿公一直说自己是高车狄氏了不起的人物,但是没人理他。我家祖上被掠至六镇的时候,连匹马都没有,一个人要得到尊重,他自己说是没用的,所以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我阿爷和我阿叔的身上。可我阿爷几乎是散尽自己的财产才在同袍竞争中得到了我母亲,我阿叔打仗时又受了伤不能生养,我阿公整个人就垮掉了……”
    “高车人其实一直被人瞧不起,我小时候,经常被鲜卑人的小孩欺负,所以我才发誓要好好练武,让他们刮目相看……”
    “到了军中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天真,你的武艺这般高强,也遭受了这么多挫折,若不是有库莫提将军庇护,说不定早就折辱在哪个杂役手里,我们这些普通人想要出头为什么这么难呢?”
    “我不知道柔然为什么要打仗,他们根本就苦的不能活了。你不知道我看到那‘老人坑’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罪人……就是因为和我们打仗,那些人才必须躺在那里,为年轻人节省食物……”
    在五石散发作的这几天来,狄叶飞第一次获得了这般内心的安宁。没有燥热,没有狂乱,没有一看到花木兰就想着对方杀死自己的幻象,他沉溺于自己的迷惘和过往之中,单纯的为着倾诉而倾诉。
    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藏在了狄叶飞的心里,却一直不敢去想。随着他的诉说,这些曾经压抑在心中的答案也冒了出来,让他不由自主的向自己最信任崇敬的火长寻求着意见。
    黑暗的房间里,因为有月光的存在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狄叶飞欣喜的看着贺穆兰倚靠在墙角,一边温柔的倾听着他的话,一边不住的为他的猜测而点头。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一直觉得我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狄叶飞见贺穆兰点了点头,心中实在是十分愉悦。
    “所以说,正是因为柔然的牧民已经苦到活不下去了,部落主害怕他们想要改变这样的生活,才频频扰边?因为拿大魏做他们的敌人的话,总比牧民们用武器对着自己的主人要好……”
    这一刻,贺穆兰是无限的安静。
    这种安静的姿态仿佛静静的大山,静到了极致。由于看不到贺穆兰的神色,狄叶飞只能凭借想象想象贺穆兰如今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觉得他说的十分有意思呢?还是只是单纯的符合?
    想要找到认同感的狄叶飞终是站起了身,朝着贺穆兰的方向走去。
    “火长,你别光是点头……”
    声音戛然而止。
    狄叶飞笑着的表情陡然一收,转而升起的是失望的神色。
    “原来是睡着了……”
    狄叶飞小声地喃喃自语。
    那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喜悦,一下子就被他发现的事实戳破了。
    倚靠在墙角的贺穆兰大概是累极了,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抱臂睡着了。但她的心中大概还挂念着不能睡过去,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垂下去的头就会又抬起来,接着因为困意再垂下去,如此反复。
    在狄叶飞的方向看,就像是贺穆兰不时的因为他的倾诉而在点头一般。
    ‘阿单志奇常说,狮子就该和狮子为伍,羊羔就该回到羊群里。你是一只狮子,却老是回身拉我们这些受困的羊羔,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凝视着贺穆兰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峰,转身拉过一张薄毯,盖在她的身上。
    “我会赶上的。我必须要赶上。”
    “啊,我居然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着的?”
    天色拂晓之时,贺穆兰浑身腰酸背疼的站起了身,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
    她这个照顾别人的人,居然自己先睡着了,而且还是在自己主动提出“来我们聊聊之后”……
    这简直是就是赤裸裸的打脸,告诉对方“其实我也没怎么仔细听你的话”一样的尴尬。
    “没关系,我后来也睡着了。”
    狄叶飞却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的样子,反倒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熟悉的狄叶飞回来了,贺穆兰眼睛一亮。
    “你今天是不是感觉好一点了?”
    “我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发作,但我可以忍住。”狄叶飞笑了笑,“我肯定能忍住。”
    “将军,陛下差人来的礼官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来了,您和狄将军是不是要准备准备?”
    今日大朝,无论如何两个人都要去的。
    高车一族的族长全部归附,也在等着封赏。狄叶飞作为大魏和高车之间的纽带,若是不能参加朝会,只会让许多高车人生出疑虑。
    “陈节,把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是,将军,就来!”
    贺穆兰看了下自己,因为之前曾和狂躁的狄叶飞纠缠,后来实在没心力整理自己,所以现在她是一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模样。
    再看看对面的狄叶飞,和她的情况也差不多,连衣襟都散乱着,被子里更是一片狼藉,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我这个样子,若是在军中操练之后还能说得过去,可我们两人两天闭门不出,结果一副被翻红浪的样子,等下陈节进来了,还不知道要想什么……”
    狄叶飞不知为何被她的玩笑弄的脸上一热,心头猛然升起之前她和素和君的对话,那些关于看上不看上的……
    他心中一乱,一边脱掉皱巴巴的衣衫一边摇头道:
    “你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
    “将军,东西拿来了!不过将军,你要这个做什……哎呀!”
    陈节推开门就看见狄叶飞面对着他们家将军正在脱衣,被脱下来的衣服上全是凌乱的痕迹,甚至还有几处像是撕破了……
    而贺穆兰则是一副笑(色)眯眯的样子,同样衣冠不整的看着。
    陈节顿时吓得蹦了起来,掉头就跑。
    “将军,我什么都没看见!”
    “哈哈哈哈!我就说吧……”贺穆兰难得开心的笑了起来,大喝了一声:“跑什么跑!快回来!”
    陈节因为窥见了“隐私”而心中忐忑,再一看狄叶飞一点点的脱掉衣服,露出精壮的身躯,神色自若的走到柜子边换衣,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
    ‘这恢复能力真好,若是我家将军的体力,他应该起不来才是……不是说还在病中吗?中毒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为了保护狄叶飞和花木兰的名声,所有人对外都宣称狄叶飞是中了毒,幸而被贺穆兰发现。只有一部分知情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陈节和蛮古被吩咐看守这个小院不让现在人等进来,也就一直在院门边值守,没听到过屋子里弄出的动静。
    若是陈节听到了、见到了狄叶飞狂躁时的声响,还不知道要胡乱脑补什么。
    狄叶飞经过这几天,就像是破茧重生的蝴蝶一般,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眼底也有黑影,但还是恢复了贺穆兰初见他时的冷傲气质。
    不,此刻的他更加出众,那种隐隐的克制之感让人第一印象就注意到他与众不同的气质,而不是他的脸。
    ‘只不过一夜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节莫名其妙的看着狄叶飞穿衣的样子。
    ‘只听说女人洞房后会变化,没听说……呸呸!他们家将军才不是这样的人!”
    “陈节,把东西给我。”
    贺穆兰懒散的站起来,看了看天色。
    “天色还早,唔,我这门本事学的也不精,希望别丢脸。”
    狄叶飞此时已经穿好了宫中送来的官服,一身黑衣更衬得他面色不佳,因为黑色很容易让人觉得沉闷。
    他散开头发抖了抖,一边将它们束起来,一边好奇的看着贺穆兰打开陈节拿来的匣子,从里面摸出瓶瓶罐罐。
    “这些是什么?”狄叶飞探了探头,“你现在应该更衣才……咦?胭脂?水粉?你是不是拿错了东西?”
    他把目光移到贺穆兰的脸上,那张糙脸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东西对上号。
    “你不会学着那些汉臣敷粉吧?你这脸这么黑,抹上去只会一块一块的,相信我,最好不要用这种……”
    狄叶飞的话突然停住了,然后猜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结果,吓得瞪大了眼睛。
    “我的老天爷,你不会是……”
    “哼哼,我这么黑,当然不会是给我用了。”贺穆兰翻了个白眼。
    不好意思,她就是糙汉子怎么地了。
    “你气色太差,虽然可以用大病未愈搪塞过去,但精明之人还是能看得出你服了五石散。你现在不能背上这样的名声,哪怕长得像女人、还学着汉臣敷粉也没什么,反正这是他们的风雅,你现在是崔浩的弟子,受士族影响也正常。”
    朝中不少大臣都抹粉,崔浩不用是因为他比粉还白,而且讨厌别人把他和女人扯上关系。
    但狄叶飞如今这幅“正在戒毒”的样子却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要摆脱五石散的控制要过很久,也许在你以为摆脱了之后,其实身体还是受了某种影响,这是这种药的可怕之处。
    但只要你不再用了,至少身体不会受损了。
    狄叶飞的路还长,他得自己克服,可现在这个关却是混不过去的。
    所以贺穆兰才让陈节昨日就买来了胭脂水粉,想凭借自己不大行的化妆本事给他上个“裸妆”。
    好吧,希望这时代的铅粉和花汁做的胭脂能够自然点。
    “你……你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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