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见卢水胡人们露出愤慨之色,又接着说道:“再说我魏国地位卓然的汉人,世人皆知这中原大地都曾是汉人的,我们胡族不过是趁着他们积弱夺了大片山河而已。胡族善战不善守,要治理这偌大的国家,要想人人都安居乐业,非要借助汉人的本事不可。汉人所拥有的,是上千年的经验和知识,这是我们无法跨越的鸿沟,我们敬重的是他们的智慧和本事,并不是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打输了,要是赢了,看他们可这么安稳!”
    鲜卑人里似乎也有许多不喜欢汉人的,宿卫里有人当下就嘟囔着出声。
    “一时强何其容易,最难得的是一直强!若是汉人有一天比我们强了,又把这大好山川夺了回去,那也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怪不得别人!”
    拓跋焘厉声喝道。
    一群宿卫连忙噤声。
    “你们卢水胡人确实善战,可这世上善战的人不知有多少。匈奴人不善战吗?羌人不善战吗?羯人不善战吗?就说鲜卑铁骑的威名,四海皆服,又为何要特意善待你们这些卢水胡人呢?你们想要得到什么,必须先得付出什么才是啊。”
    贺穆兰见拓跋焘神色稳妥许多,这才对着卢水胡人继续开口。
    “汉人耕种田地、纺织布匹、治理国家;鲜卑军户征战四方,保卫国家,开疆拓土;高车人如今也放牧柔然、投效军中,为我大魏而战,只有杂胡,依旧不服教化,不愿付出,却总想着我们苛待了他们。可我们的疆土、我们的粮食、我们的人马,都是我们自己用命、用血泪换来的,为何要与毫无贡献之人分享?”
    贺穆兰一字一句都敲在了这些卢水胡人的心上,让他们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至于你们所说的盘剥、受贿、克扣,我也明白。我也是普通人家出身,自然明白它的坏处。可我魏国立国才四十四年,这些问题便是成长中的剧痛,只要没有病死,总会一点点治愈,只有人心里的篱障,是没有那么容易瓦解的。”
    贺穆兰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改制要什么时候才能盼来,可只要拓跋焘心中种下了对制度怀疑的种子,总会有无数人帮着他开花结果,种出好的果实来。
    拓跋焘原本被卢水胡人的否定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心里已经有了太多的不甘,如今却被贺穆兰的话安抚了大半,几乎没有叫起好来。
    从魏国立国之日起,境内诸族不停生乱,安抚了又乱,乱了又镇,镇完又安抚,不停轮回,已经成了魏国的一道沉疴固疾。饶是他自认宽宏,对待各族也没有偏见,可在这些杂胡眼里,他似乎是压榨他们的恶人,却不想想他们自己先做了什么。
    有时候他甚至想着索性派兵把他们全部灭了算了,可他既然重视汉人的农业生产和风俗习惯,便也得照顾胡族畜牧射猎的风俗和各种迥异的观念。
    但这世上有些事根本就是做不完美的,有时候想的是好的,推行下去又不一样,并不是人人都无偏见,若遇到心性狭隘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如此一来,拓跋焘满腹苦水无人唠叨,满腔热血被浇了个干净,可还要继续打起精神治理国家,一边要顾及到军户们的生存,一边又要注意各地的收成和灾害进行赈济,对外要通过战争掠夺获得朝贡和财富,在强宗门阀遍地的大环境下保证国库的丰盈……
    他过的如此辛苦,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就连一个卢水胡人都能跺着脚大骂“魏国不好!”
    他何苦来哉!
    他何必如此痛苦!
    他和赫连勃勃、赫连昌一般做个暴君、做个只顾自己的昏君不久行了!
    好在他还有值得信赖的将军。
    他的将军说出了他心底最想骂的话,给他出了一口大气。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
    拓跋焘将这句话在口中反复说了好几遍,这才恢复了一贯的豁达神色,和起稀泥来。
    “今日我们在这里相见,按照佛家的说法,是我们有缘。是我不好,好好的日子谈起这么枯燥的话题,今日都累的不行,我待会命人去买些酒来,我们欢饮一场,刚才的不愉快就让它过去,我们好好行乐才是。”
    拓跋焘笑着让几个宿卫去买酒,信佛的卢水胡人们听到拓跋焘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用佛家的缘法揭了过去,还命人去买酒,各个都高兴了起来。
    酒是粮食酿造,在这时候贵的要命,胡族多好酒,可卢水胡人穷的饭都吃不起,酒更是碰的少,原本一群人被贺穆兰训的灰头土脸,已经有些想要对质的卢水胡汉子们顿时忘了贺穆兰刚刚批评了杂胡们什么,又和拓跋焘称兄道弟起来。
    贺穆兰微笑着看着拓跋焘重新将僵持的气氛弄的活跃,心中又一次为他的个人魅力征服。
    能以一国之君的身份陪着这些无权无势没东西好觊觎的杂胡厮混,若说他是个有民族、尊卑之偏执的君王,不会有人相信。
    花木兰和她发誓效忠的君主,又怎能是这种短视之人?!
    拓跋焘在虎贲新营中待了半日,直到诸多宿卫轮番劝谏,这才启程准备回宫。他走了一半,想到古弼和崔浩等人肯定等在宫里准备“谏言”了,刚刚喝了酒的头就一阵又一阵的痛,竟有些迈不开脚。
    贺穆兰知道他怕什么,装作搀扶喝醉了的他的样子,扶着他的手臂和肩膀把他往营门外带,引起一群宿卫在后面感激的连连拱手。
    走到营门外时,拓跋焘似是醉的难受,竟把头一歪,靠在了贺穆兰肩上。
    拓跋焘人高马大,比贺穆兰还高出大半个头,他身子又沉重,整个人倚在贺穆兰身上,亏得她力气大,否则两个人都要倒下去。
    几个宿卫想要上前搀扶,被贺穆兰伸手制止。她知道拓跋焘是个心中有度之人,即使喝酒也不会喝到烂醉,他会如此作态,肯定另有原因。
    果不其然,又行了几步,待贺穆兰和拓跋焘走的离宿卫们有一段距离了,靠着贺穆兰肩膀的拓跋焘猛然张开了眼睛,一阵阵酒香随着他开口的举动飘入贺穆兰的鼻腔,让人微微有些熏然。
    而他说出的话,却无法让人熏然的起来。
    “花木兰,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的话。你说一个人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要付出什么……”
    拓跋焘半点酒意也没有的幽幽开口。
    “如今柔然已灭,夏国也都收入我大魏囊中,国中原本就有大片土地无人耕种,我想要……”
    贺穆兰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听到拓跋焘在她耳边小声的言语。
    他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宿卫,渐渐将身子挺了起来。
    “……分田。”
    ☆、第312章 寺中惊魂
    拓跋焘想要分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从先帝时开始,朝中就曾经有数次上议请求均田。只不过之前的人口太少,良田尚且无人耕种,更别说荒田了。
    除此之外,如果国家分配土地,势必要和宗族豪强争抢人口,大量的荫户会因为国家分田而脱户出荫,如此一来,豪强宗族们的反弹肯定极为可怕。
    国家的任何一项改革往往都和流血、牺牲、斗争、阴谋联系在一起,也许结果是好的,可是大部分提出改革的先驱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拓跋焘不光是一个善战的鲜卑君主,也是从小接受汉族文化教导的合格帝王,自然知道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他一直在等。
    如今对魏国威胁最大的柔然和胡夏已经被灭,西秦马上也要归为魏境,他有了后嗣,后宫马上也要迎来最大的一次‘联姻’,正所谓朝中朝外局势都很稳妥。
    柔然战败使得他俘虏了上百万的人口和牛羊,夏国坐拥河南大片肥沃土地,正是关中的粮仓,如今也都尽归国有,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全了。
    拓跋焘深知无论是鲜卑贵族还是士族高门的利益他都不能动,所以他准备先从他控制的最牢固的平城和被收复的夏国动手,一点一点慢慢推行。
    平城自是不用多说,平城不允许大族占田,平城附近的土地全部都是国有,最多不过是一些皇家圈起来的禁田,他若要分田,即使是朝中大臣也不会多加阻拦。
    而夏国已灭,新的门阀和势力没有产生,旧有的大族和匈奴人并不能得到北魏原本势力的认同,推行“均田”制最为妥当。
    加之夏国境内杂胡诸族林立,杂胡们原本在关外还可以靠放牧牛羊为生,到了关内反倒不事生产,只能成为奴役和苦力,生活的极为艰苦,如今分了田给他们劳作,至少能让成年青壮不会游手好闲,沦为强盗之流。
    之前夏国的民族对立比魏国还要厉害,不光是卢水胡,羌人、氐人、丁零人等各种杂胡都在魏境混杂居住,往往呼啸山林,打家劫舍,也有投身军中,混个糊口的。
    魏国征伐夏国之后,如何处置这些胡人也成了很大的问题。杀肯定是杀不得的,可是若作为奴隶,则夏境不稳。按照胡人们过去在草原的规矩,这些人战败就可以做“死营”驱使,打仗时冲锋在前作为屏障和炮灰,可如今柔然都灭了,也没大仗可打,养着这么多炮灰反倒虚耗国力。
    田地不种就荒,上等田不种,只要两年就会变成中田,中田三年就会变为下田,几乎种不出东西。
    如今人口又少,肥料难得,土地经常需要休耕以养肥沃,否则土地越种越干,越重越贫瘠,到最后什么都种不出来。所以土地需要轮流耕种,而且不能空闲太久,否则休耕没把地休息好,反倒休出荒田来了。
    这一切都需要人口,大量的人口,原本中原人口不够用,加之各地的宗主包庇了太多的人口逃避赋税,已经让拓跋焘到了一种有田无人用的地步,如今柔然举族被俘的人口却正好可以用来耕种平城和夏国原本境内的土地,只要他们开垦了足够的土地,还赐他们自由之身也不是不可能。
    胡人身体素质多比汉人要好,只是不事生产,也不会种地。可是要是活不下去的时候,给他们地、给他们种子、教他们如何种地,自然是比打家劫舍来的安稳也安全。
    如此一来,只要几年的时间,退胡为农就变得顺理成章,像是卢水胡人这样已经开始聚族而且有了领地观念的胡人们,也就不会甘冒危险去各国做雇佣军,以杀人越货为生。
    拓跋焘所想的可谓是深思熟虑,加之条件已经成熟,又有卢水胡人活生生的悲惨经历在他面前做例子,让他动了推行此政的主意。
    土地改革若不推行,常年穷兵黩武,百姓的赋税徭役只会越来越重,国库却全靠战争掠夺获取,只要他有一仗打输了,整个国家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只是“均田”之政动的大多是地方“宗主”和汉人豪强的利益,鲜卑贵族们拥有的都是牧场,赐田之政对他们影响不大,若真实施起来,说不定各地的邬壁会发生哗变。
    但拓跋焘忍了各地林立的邬壁主们很久了,别的不说,就陈郡袁家的邬壁就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勾结了刘宋,他早就想要将袁家收拾了。
    这些邬壁主“督护”地方百姓,使得政府的人口统计无法计算精确,他们报上来的一户,往往包含五十户甚至更多,北魏的赋税靠“户”计算,邬壁主们一年要吞没无数财富,致使地方宗强势力过大,长远来看,也不利于魏国的统治。
    若“均田”推行中受到地方宗主们的反抗,拓跋焘正想趁此机会跳动鲜卑贵族们的帮助,一举扫清境内的邬壁,使得荫户还乡,以三长来征收赋税和调发徭役。
    鲜卑旧族们早就和地方宗族之间矛盾重重,拓跋焘下令出击,一定会纷纷响应,甚至不需要朝中调拨粮草。
    这些一环扣一环,每一环都牵扯无数的利益、派系,若是推行的好了,可谓是一石数鸟,若是推行的不好,也不过就浪费一些时间,再严重些,恐怕地方上也许会有几场政变。
    手握重兵,已经在军中达到鼎盛威望的拓跋焘,完全不惧怕任何动乱。
    拓跋焘趁着酒醉,将憋在心里许久的“分田”吐露给了贺穆兰,而贺穆兰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分、怎么分、分给谁,而是商鞅,是王安石,是无数曾经倒在“变法”上的政治家们。
    即使如此,贺穆兰注视着身侧似是醉酒说出妄言的君王时,也不过冷静地问了一句:
    “陛下此番说想要分田,是不是有木兰需要效劳的地方?”
    “分田”这两个字,无论拓跋焘是跟谁说,即使是最忠心于他的素和君,或是他最视为依仗的大臣崔浩,恐怕都要惊骇莫名,甚至劝谏不已。
    因为他们都深知这种变动会对大魏带来如何的改变,而这些贵族高门们早就已经将“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刻入了骨子里,轻易不敢撼动已经渐渐平衡的势力壁垒。
    而拓跋焘没有真醉,他一边试探着花木兰的反应,一边期盼着她的回应。
    拓跋焘没有失望,花木兰此刻的反应,正是给了他一记强心针的回应。
    正如拓跋焘所料,若是百姓或者鲜卑军户们对此政并无抵触之处,他想要从下往上的推行就成为了易事。
    他却不知道,贺穆兰表现的如此平静,并非是因为“分田”并不牵扯到她的利益,相反,若是拓跋焘需要她上书或者附议成为改革派的一份子,那她也会义不容辞。
    从太平真君年间到现在,她到过后世,见过邬壁下百姓如何屈辱的依附宗族而活,见过卢水胡人和其他杂胡的苦,见过百姓为了躲避赋税和徭役纷纷出家而引出灭佛,见过地方盘剥无法营生而不得不堕落为盗贼的流寇……
    她见的苦难太多,以至于到了即使知道变法可能带来的下场,也不愿袖手旁观的地步。
    拓跋焘已经渐渐站直了身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苦逼、非常倒霉的君王。
    他登基时,众敌环饲,他父亲的尸骨还未寒,就被柔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广纳后宫,愣是怎么也生不出儿子;等抱养了兄弟家的孩子吧,儿子又出来了,差点让兄弟反目成仇,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
    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天生将星,年轻有为,足以为他开疆扩土几十年,一眨眼,变成了个女的。偏偏这女人还让他从心底里敬服,甚至愿意为她隐瞒身份、规划前程,只为了她能走的顺遂一点,并肩的久一点。
    可如今,拓跋焘却认为哪怕有这么多的磨难,这么多的不尽人意,老天爷已经赐下了这么一个人,未来也许会赐下更多和他志同道合之人,哪怕之前受过那么的折磨和失望,也是值得的。
    看着神情坚毅的贺穆兰,拓跋焘笑了。
    “哪里需要你做什么……”
    他望着后面渐渐聚集而来的宿卫,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想要大魏国库丰盈,光靠劝课农桑是没有用的,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均田之事,从我开始,至我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除非大魏粮食短缺、人口不足的问题解决,否则要作为我大魏的律法,一直推行下去。正因为它如此重要,所以我不能允许任何一位大臣在我死后因为这个而惨遭不幸,导致均田失败……”
    他也是读过史书的,当然知道商鞅变法的结局是什么。
    “此事我欲自己在朝中提出,不需要任何大臣为我上议。”
    宿卫们已经有几个隐约听到了“均田”二字,顿时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反倒不敢再上前了。
    拓跋焘看了一眼自己的宿卫们,对着贺穆兰不紧不慢地说道:
    “露田属于国家,从平城开始,先分露田。有露田开垦,可得良田和出产,直到得田之人老死,露田归回国家,变为良田;麻田可得布,桑田可得丝,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得买其不足,如此一来,等到了灾年,就不至于饿殍遍野……”
    他说的未来太过美好,以至于贺穆兰忘了身在何处,只顾入神的听着他的广阔计划。
    “除了田,耕牛、种子,也要进行分配,否则杂胡和贫户有田无种,又无人力开垦,只能对着露田空叹息。南朝耕种技术成熟,我欲派遣使者、商人、前往刘宋学习耕种、购买有关耕种的书籍、农具,雇佣擅长耕种的老农来我大魏推广新的耕种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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