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经常提到一个叫‘许何谓’的朋友,可那天他爸爸去他的大学了解情况,却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人。然后我就给你们学校的老师打电话,想确认……小璨提过的那个叫做贺平意的学生,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宋忆南说到这,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位老师不知道怎么,查错了名单,告诉我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和他爸爸当时都觉得,你肯定也是小璨幻想出来的一个好朋友,可小璨当时就完全崩溃了,疯了一样的要去找你。”
    “其实在去徽河的路上,我看着小璨的样子,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这个叫做贺平意的男生真的存在就好了……因为我当时觉得,如果你是假的,小璨好像真的会留在那个有你的世界。”宋忆南顿了顿,抬眼查看贺平意的表情,才接着说,“万幸……你是真的在他身边。”
    过了这么久,再回想起那天,贺平意还是会心疼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时听到外面的骚动声,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隔着窗户朝外望了一眼,却一下子看到对面教学楼上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平意,我知道,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能一直陪着小璨,因为谁都不知道未来发生什么。可是,小璨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我希望,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和他在一起太累了,想离开了,也请你提前跟我说,不要突然离开他,我怕小璨没办法面对你的离开。”
    贺平意没想到宋忆南会这么说,微微愣怔后,他很快笑着摇头:“不会的,阿姨,不会有那一天。”
    宋忆南似乎完全预料到了他的回答,她没有反驳,可又打心底里觉得,未来实在太长了。
    “不管怎样,都很感谢你。你呢?你有什么事?”
    “哦,我听小璨说,他第一次出现幻觉是在8岁生日的时候。他说他那时候很想要一款四驱车,你们答应如果他考了第一名就买给他。他晚上醒了,感觉自己看到那辆车,还拆开包装玩了一会儿,可是早上起来却没有了。”贺平意问,“您还记得他喜欢的那辆四驱车是哪一款吗?我想买给他。”
    “四……四驱车。”
    贺平意看着宋忆南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剧烈的转换,由平静到震惊,再到震动的痛苦。好半天之后,似乎是害怕发出声音,宋忆南用手捂住嘴巴,肩膀缩着,身子则因为哭泣而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荆在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厨房,见状,忙扶住宋忆南,凝着眉询问。
    宋忆南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是贺平意完全没有料到的,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这猜测却让他的心越来越沉。
    “小璨……小璨觉得第一次出现幻觉是8岁生日的时候……他以为他幻想出了那辆四驱车。”
    一向冷静的荆在行此时也明显愣住,这是贺平意第一次在荆在行的脸上看到了那样复杂的神情。
    “那不是幻想啊……”宋忆南哭着说,“是你把它拿走了……”
    宋忆南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和荆在行还没有结婚,她跟着荆在行去商场给荆璨买下了那辆四驱车。可第二天早早过去给荆璨过生日,她却在荆在行的柜子里看到了已经被拆过的四驱车。她当时奇怪,询问了荆在行。荆在行告诉她,昨天晚上结束工作后,他本来想去看看荆璨,给他盖盖被子,结果靠近卧室,却看到里面的落地灯开着,四驱车的包装盒被打开了,荆璨正趴在地毯上玩得欢。
    荆在行从来不喜欢荆璨玩物丧志,所以清晨起来,趁着荆璨还沉沉睡着,他将四驱车收走了。宋忆南那时并不同意荆在行这么做,但碍于那时的她和荆璨也没有法律上的任何关系,所以只是委婉地劝了两句,跟荆在行说,答应了小孩子的事应该做到的。
    可荆在行却敲了敲手表的表盘,告诉她:“他昨晚整整玩了两个半小时,小孩子,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他不能这样分心。”
    要是别的小孩子,一觉睡醒后发现礼物没了,可能会大吵大闹地向父母讨要。可荆璨不会,宋忆南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荆璨匆匆奔下了楼,连睡衣的领子都歪歪斜斜地扭着。许是因为刚睡醒,小孩子的眼瞳里蒙了一层雾气。他明明看上去很慌张,可在看到他们以后,却只是沉默地扫视了一圈。
    他叫了一声“忆南阿姨好”,又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房。
    荆璨一直那么乖,从来不会吵闹。
    宋忆南在哭,荆在行则低着头,抱着她。贺平意看不到荆在行的眼睛,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把厨房的空间留给宋忆南和荆在行,便忍着心头的波动,颔首转身。
    “那个四驱车,让我重新买给他吧。”
    在快要走出厨房的时候,贺平意听到荆在行这么说。
    他回身,对上荆在行的眼睛。荆在行看着他,说:“谢谢你。还有,这段时间,小璨要麻烦你了,如果有什么事,请一定和我或者他妈妈联系。”
    视线下落,贺平意扫到了荆在行攥紧的拳头。
    他好像在悔恨,在克制,可即便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冷静的。他在冷静地安抚妻子,在冷静地道谢和拜托。在这一瞬间,贺平意对荆璨的压力来源有了直观的体会。
    荆在行不是那种自己做不到就要要求孩子做到的父母,他对荆璨严格要求,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这样的认知使得贺平意无法对荆在行产生什么不好的情绪,尽管荆璨如今的情况和荆在行的教育方式脱不开干系。他知道,荆在行想要的也不是这个结果,只不过人在看到渗着鲜血的惨痛结果之前,好像很难意识到自己错了。
    荆惟离开后,荆璨把几辆小小的四驱车被荆璨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妥帖地放到了行李包的底层。听到贺平意进门,荆璨蹲在地上回头看他。
    “我收拾好了,我们……”荆璨原本想问他要几点出发,可触及到贺平意的脸,他却一下子愣住,“你怎么了?”
    他看到贺平意的眼睛下面有些红,唇缝不住抖动,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荆璨赶紧起身,到他面前,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贺平意却张开手臂,一下子将他搂到怀里。
    贺平意一直不说话,荆璨只能听到他越来越沉的呼吸,感受到在他肩上不断收紧的手臂。末了,荆璨将手落到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事了。”荆璨说。
    过往再多的迷茫和不安都可以放下,想通了,决定了,那就只剩了往前走了。
    和那日离开徽河时不一样,这一次离开时,荆璨的心情很不错。他们没有让荆在行送,而是选择乘火车。并肩往小区外面走时,荆璨偶尔会跳起来摸一摸树叶,小动作可多。
    “哦对了,”荆璨从兜里了一把,说,“我还有个东西要送你,刚刚收拾行李的时候才想来。”
    荆璨用一根手指挑出一个小袋子,递到贺平意面前。
    “这是什么?”贺平意接过来,把抽绳松了,取出了里面的两块东西。
    “积木,”荆璨一只手捏了一块积木,朝中间轻轻一磕,献宝似地说,“邻居小妹妹送给我们的。”
    “送给我们?”
    “嗯,本来是要送给我一块,我帮你也要了一块。”荆璨摊开一只手,将两块正三角形的积木挨着放到自己的手掌上,“那天我妈妈说,每个人都像一块积木,有棱角,靠近了,如果角度摆不对就会把对方扎疼。”
    他把手伸到贺平意眼皮底下,跟他说:“但我觉得我们不会。”
    “嗯,”荆璨这样边走边兴奋地和他说话的样子,有些像在青岩寺的时候,贺平意因这样的认知而开心,伸手摸了摸荆璨软软的下巴,“我们不会。”
    小腿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贺平意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不小心跃出了篮球场的篮球。一手拎着荆璨的行李,一手托着积木,贺平意腾不出手,便跟荆璨说:“来,给他们扔回去。”
    荆璨于是弯腰捡起球。
    球场上几个男生都在看着这边,一个男生朝他们招了招手,喊:“哥们儿,谢了!”
    许是被这热情的声音感染,荆璨身体里那股沸血又涌了上来,他偏头跟贺平意说:“我投个篮?”
    他们站的这可是球场外,贺平意把积木揣进兜里,有些诧异:“这么远你也可以?”
    这可不止需要力量,还需要特殊技巧。
    “嗯,”荆璨的眉眼间藏着点激动,“我有绝活。”
    话音刚落,篮球便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越过栅栏和球场,正中篮心。
    这时的场景和那日在学校时有点类似,球场上的人约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应该不会打篮球的男生能投出这种球,安静之后,便是几声“卧槽”的感慨。刚刚那个朝他们要球的男生更是朝着荆璨竖了个大拇指:“牛逼!”
    越是高手越要淡定,越是淡定越像高手。荆璨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一声没吭。
    他其实在等着贺平意的夸奖,可等了半天,身边的人都没出声。荆璨终于按捺不住地朝他看过去,却见贺平意愣在那,正盯着他看。
    荆璨以为他是被自己的绝技吓傻了,抿抿唇,主动问:“我厉害吗?”
    “你……”
    贺平意开口,荆璨才发现他的状态不太正常。他开始急促地呼吸,像是被什么巨大的痛苦压迫了感官。
    “你怎么会这么投球?”
    一只手攥住了荆璨的胳膊,贺平意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用力。他还没从荆璨的这个投篮中缓过来,往事的浮光掠影便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这么远的距离就不能只靠手臂的力了,”高高的男生站在球场外,将篮球高高一扬。篮球进入篮筐的一刹,男生用手撸了把他的脑袋,问他,“学会了么?”
    贺平意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仰着头,看到的那张和太阳重合在一起,闪着光的脸。
    那会儿的贺平意还是个小屁孩,不过坐跷跷板已经不哭了,还争强好胜的,皮猴一样,谁都不服。
    谁都不服,但服他哥。
    “你之前说你有个篮球老师,他叫什么?”
    贺平意从没在荆璨面前这么失控过。行李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荆璨感觉到胳膊上所承受的力量越来越大,他听到贺平意的声音在发抖。
    “贺平星,是么?”
    这是荆璨第一次听到哥哥的名字。
    贺平星,一个像星星的名字。
    第六十四章
    胳膊仍然被贺平意用力扯着,荆璨怔怔地看着贺平意,嘴巴动了动了,却说不出话。
    “小璨,是不是?”
    那个晚上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在荆璨的眼前。穿着黑色衬衫的男生一只手托着篮球,跟他说:“打篮球不难,我教你。”
    画面的脸和面前的脸无限接近,直到最后,完全重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他救他,一次是他教他打篮球。可无论哪一次,荆璨都忘了问他的名字。
    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还是说这又是他幻想出来的假象。
    “贺平意……”对在意的事情他总能记得很牢,那两个晚上,无论是真还是假,都已经永远封存在了他的记忆深处。荆璨轻轻唤了一声,在这个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篮球场外,拿出了最后的勇气。
    “如果我说……我觉得是你教的呢?”
    我觉得是你教的,我觉得我见过你。
    贺平意被这话问得愣住,一瞬间,那个夏天残余的片段好像忽然涌到了面前,和之前出现的对这个篮球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有了奇怪的交联。贺平意费力地从那段十分模糊的记忆中挑拣出仅有的几个清晰碎片,碎片上没有出现荆璨的身影,但的的确确,有一个在夜晚穿越篮筐落下的篮球。
    可篮球场上站着谁?篮球场又在哪里?他统统无法记起。
    荆璨憋了这么久,此刻却突然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几下,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你真的……没来过北京么?”
    这问题很熟悉。贺平意在混乱中捕捉到一个场景,是在厨房里,荆璨站在窗边,问他:“你有没有去过北京?”
    悔恨在这时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撒了谎。
    他竟然在那时撒了谎。
    他在几个小时之前还在旁观着荆在行的懊恼与悔恨,万万没想到此时便轮到了自己。
    原本拽着荆璨的手忽然没了力气,贺平意徒劳地在原地转了身,又转回来。
    荆璨还在看着他,在等着他的答案。无声的对视中,两个人都红着眼睛。
    “来过。”贺平意说。
    他来过北京,可就像他在两年前和文医生说的,他宁愿这辈子都没来过,那时他甚至恶狠狠地发誓,他再也不会来。
    因为他的哥哥就死在这里。
    他们回了徽河,回到了天台。在太阳花之上,他们一同睡了一个并不安稳的午觉。贺平意又做了梦,梦里是他听闻噩耗,一个人赶到北京。医院苍白冰冷的楼道里,他听到陆秋哀切至极的嚎哭:“死了!”
    从始至终,他的妈妈就喊了这么两个字。
    凄厉的声音使得他头皮发麻,他浑浑噩噩的,拽住住贺立的胳膊,咬牙问:“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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