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赶往天青观的山路上,她遇到了个算命的老头。
    他看上去少说要有七八十岁了,满头都是白发,两只眼睛也瞎了。
    我本来没想跟他搭话,可他却找上了我说我身染怨气,难以化解。
    汪峦侧目看她,于姨娘苦笑着点头:我也知道,这话说得宽泛,可那时我实在心慌,就试着问他,我是被什么染上的怨气。
    那算命的老头,捋着胡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全然是一副神棍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让于姨娘心惊:却不是被什么别的,只是你那未降世的小儿,心怀有怨,又寻不到仇人,只能落在你这个当娘的身上罢了。
    这话其实细究起来,也有许多漏洞,祁家在云川算得上有名的人家,单说东院里的主子下人加起来,也有一百多号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于姨娘流产的事,很有可能早就传到外头了,有心人一打听便能知道。
    但--想来那时候的她,怎么还有心去想这些。
    我慌了,忙问他怎么办,于姨娘的哭得没那么厉害了,拿了块帕子擦起眼睛,他说要做两件事,一是要给孩子做场法事,至少让他明白,害死他的人不是我。
    二是要要姓纪的那个贱人得到报应,我儿才能真正的安宁。
    算命的老头说到这里,于姨娘已经全然信了,忙将身上的首饰钱财尽数给了他,请他快些动手。
    之后呢?他去做了法事?祁沉笙追问道。
    是,他说要准备些许东西,要我三日后再上山带他去孩子坟前,于姨娘知道他们要接着问什么,便自觉地将后面的事说了出来:那法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寻常的烧烧纸符,又念了些经文,最后取了我的几滴血点在了坟上。
    那时她心里还是犯嘀咕的,但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做过噩梦,这才彻底地相信老头的话。
    他告诉我,我的孩子怨气这样重,都是因为那贱人下手太狠,也曾用过什么阴毒之物害过我!
    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她我怎能不恨啊!
    于姨娘的话音一转,悲意被愤怒所取代,她望着如今破旧逼仄的屋子,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撕碎。
    于是,你就听了他的话,对纪姨娘用了毒蛊?汪峦看着她满含怨恨的双目,忍不住暗暗叹息,无论是她也好,纪姨娘也罢,原本都应是好端端的女子,却在这深宅中,被逼成这般模样:什么是毒蛊?
    于姨娘许久才略有平复,但面对汪峦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从床头的小柜子中,取出了个黑布包裹的物件,摆在两人的面前。
    就是这个。
    里面是什么?祁沉笙垂眸打量着它,握住汪峦的手,并不让他去触碰。
    于姨娘摇了摇头,因为刚刚痛哭过,眼下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也不知道。
    他并不让我打开,只说每日都要给它供一线香,然后心中记着对那贱人的怨恨。
    你真的从来没有打开过?祁沉笙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汪峦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异样。
    于姨娘十分确定地说着:真的,我真的从来没有打开过。
    自从得了这样东西后,于姨娘便觉得心中彻底安稳了,而那个算命的老头,也再没出现过。
    祁沉笙没有再说话,汪峦转眸看着他,便感觉到他在自己的手心中,轻轻写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汪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于姨娘供奉了将近三年的蛊毒中,根本没有执妖?!
    祁沉笙微微点头,他虽然没有打开,也不曾看过黑布之中究竟是什么,但确实没有一丝执妖的气息。
    但这些--就不必告诉于姨娘了。
    你既然恨她,如今她也确实撞邪了,那如今又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们?许久之后,祁沉笙才又问道。
    话已至此,于姨娘忽而无奈地笑了下,也正是因为这一笑,汪峦从她憔悴的面容上,看出了仿若枯花的美。
    这些年,我虽然被困在这深院里,但也听说过祁二少的威名既然您已经来了,我便是再想瞒,又有什么用呢?
    何况--她说着,将自己脸侧的发丝捋到了耳后,慢慢地起身一步步走到满是灰尘的窗边,伸手推开了窗:便是都告诉了您,又能怎样?
    要了我的性命,还是将我从这里赶出去?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摇摇头:我没有要了她的命,您也不会要了我的命,不过是把我赶出去。
    赶出去,也好。
    汪峦微微一愣,窗外天空被四方院落的屋檐束缚着,正如这些被束缚在深宅之中的女人们。
    被祁隆勋接入东院时,她们可能欢喜过、得意过,也可能难受过、屈辱过,而这漫长的孤寂年岁之后,于姨娘终于想要放下些什么,离开了。
    你说的这些,我会找人查证,祁沉笙的声音,又冷淡了下来,仿若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纪姨娘的事彻查清楚前,会有人过来看着你。
    于姨娘点点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祁沉笙也继续公事公办似的说道:如果事情查证后,确如你所说。
    --那么按着祁家的规矩,你会被遣送出府。
    于姨娘面向窗户的背影,似乎愣了一下,等到她转过身来时,本就通红的双眼中,又流下了眼泪。但她一边擦着泪水,语气中却尽然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那就,多谢二少爷了。
    祁沉笙没有回应,只是将桌上黑布包裹的东西收了起来,而后握住了汪峦的手,眼瞧着就要向外走去。
    这时候,他们的身后却又传来于姨娘的声音:二少爷身边这位就是您从外头带回祁家来的那个男人吧。
    汪峦刚被祁沉笙从椅子上扶起,没想到于姨娘会提到自己,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是。祁沉笙却并不在意什么,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那便望您能好好待他吧,莫要让他像我们这些人一样,空守在这院子里,变了人心。
    祁沉笙揽着汪峦的肩膀,终是走出了那狭窄的房间,直到最后才沉声说道:你放心。
    汪峦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将头抵在了祁沉笙的肩上,却仍觉得有些不够,于是便轻拽住了他的衣袖,少有的主动提出了要求。
    沉笙,我累了。
    你抱我走吧。
    祁沉笙的残目中映着汪峦的身影,他将手中的绅士杖一收,在院中众人探究的注视下,将汪峦稳稳地横抱起来。
    汪峦如愿地靠在了他的胸前,耳边还回响着祁沉笙的那声低语。
    你放心。
    这不是说给于姨娘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第67章 怨婴影(十三) 这事不是祁家之内的人
    那块黑布里的东西, 真的跟执妖没关系?离开院子不久,祁沉笙便让英桃先行回去了,汪峦看着四下无人后, 才开口问道。
    没有。祁沉笙还是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正巧前面有处花丛掩映下的小凉亭,他便将汪峦抱了进去,这才拿出那黑布裹着的东西:九哥不信,就看看吧。
    汪峦当然不会不信祁沉笙的话, 但还是好奇着里面的东西,于是便接了过去,一层层地揭开了黑布。
    这是--那算命的老头, 估摸着也是防备于姨娘万一会起疑,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故而也不曾太过糊弄,而是像模像样地放了块乌色似玉的石头,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 看着也挺有那么回事的。
    祁沉笙将那石头拿了过来,拨弄两下冷冷地说道: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半分执妖的气息都没有。
    那这会暑气也上来了, 汪峦的胸口又有些闷痛, 他压了压喉间的咳意, 才说道:那真正让纪姨娘出事的,是那场法事了?
    也不全是, 祁沉笙轻轻拍抚着汪峦的后背,不欲在外头继续多待下去,便又揽扶着他,边走边说道:寻常安抚亡婴的法事,更忌再添血光。
    那亡婴也许本来就化成了执妖, 又被亲源的血所激化--于姨娘走后,那人必定还做了其他手脚,才有了我们之前找到的瓷瓶。
    说起这瓷瓶,上面的疑点便更多了,首先就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将那瓷瓶放在假山堆中的。
    按理说时间应不会太长,汪峦抬眸望望那正院的方向,虽说隔得远些,也仍能看到些许檐角:纪姨娘的孩子本就不大,且英桃不也说了,那孩子是满月之后才开始生病的。
    所以这瓷瓶怕是近几个月才埋下的。
    祁沉笙皱起了眉,于姨娘说自打三年前后便再没见过算命的老头,不过东院人多事多,外人能混进来一次,便能混进来第二次。
    但--他心中却隐隐的生出了念头,谁又能说的准,这事不是祁家之内的人所为呢?
    外人混进来终究不易,内人在院中藏个瓶子,可就方便得多了。
    两人正说着,刚刚离开亭子没多久,汪峦却见着之前离开的英桃匆匆地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另一位女子。
    他本以为这又是东院里的哪位姨娘,可待走近些再看时,见着那女子虽也有二十多岁的样子,但衣衫穿着却像是未出嫁的女子。
    如苓?祁沉笙稍稍眯眼,知道汪峦并不认得她,便对他说道:那就是我之前说过的,三房的如苓。
    她也承了星监,以往内宅内院的事,大都交由她去处理。
    这么一提点,汪峦便能对上号了,这位如苓小姐便是三老爷年轻时,跟妓女在外头养的女儿,想来祁三爷原是根本没想过要将她带入祁家,只不过后来如苓承了星监后,才不得不将人接回来的。
    没多会儿,如苓就随着英桃赶到了两人面前,旁的不多说,只仪态上便大方从容得很。
    浅青色的衫子绣着簇簇花草纹,整齐的裙摆随着步子摇摇而动,一双细玉的镯儿缠在白腕上,三两点银的花簪插入乌发。
    她并不太怕祁沉笙,但仍守着几分恭谨,淡笑着说道:昨日就听人说二哥回来了,我被绊住了没能上门,二哥可别怪罪什么。
    你如今事也多了,看不看我有什么要紧的,祁沉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而后却又握着汪峦的手说道:这是你--
    我姓汪,汪峦当真是怕了祁沉笙真说出二嫂两个字,便用力攥了下他的手,抢先对着如苓说道:祁小姐叫我汪峦就是。
    这怎么能行,祁如苓自然也听说了那些消息,口中虽说着但不免偷偷瞧着祁沉笙的神色,心中已有了计较:便是按着礼数,我也该叫您汪先生才是。
    早就听说您跟着二哥一起回来了,如今见了面,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先生这般好看的人物,难怪二哥这些年来都念念不忘呢。
    你倒是会说话了,祁沉笙挑眸,口中夸赞着祁如苓,眼里看着的却是怀中的汪峦,未被攥住的手,不着痕迹地在汪峦腰后某处碾按,只轻轻一下便让怀中人软了身子。
    汪峦及时地咬住了唇,才未泄出什么暧声,被祁沉笙锢在了臂弯间,可当着如苓的面又着实不好发作什么,只得含嗔地瞪了他一眼。
    祁沉笙残目一暗,虽将人抱了满怀,心中却越发难满。但他面上却没显出任何,只是继续揽着汪峦细瘦的腰身,转头问如苓:我瞧着你这样子,像是跟着英桃专门来寻我们的,怎么回事?
    如苓稍稍颦眉,但也如实说道:确实有两桩事要来与二哥说,一是那纪姨娘现已找到了,虽还未来得及问昨儿夜里做了什么,但已然送到大夫人那边处置了,我回头会跟过去。
    二来如苓看了看汪峦才继续说下去:我刚从老太太那边过来,她说趁着老太爷去赵家下棋,让二哥把人带过去,给她瞧瞧。
    这话一出,祁沉笙还未有什么反应,汪峦握着他的手却乍然紧了,即便之前没有见过面,但祁家这位老太太的名号,他还是多少有些听闻的。
    九哥不必怕,祁沉笙感觉到汪峦的变化,刚刚玩弄的心思也尽然散去,只伸手撩开了他脸侧的发丝,露出他虽然苍白,但却姣好的面容:去见见也好,老太太不会为难咱们的。
    汪峦垂垂眼眸,但终究还是扬起脸来,望向祁沉笙,点了下头:好那咱们就去吧。
    从东院到祁老太太住的正房,并不需用太久的时间。让汪峦有些意外的是,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身份,祁家老太太会多少回避些人单独会面,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传出太多难听的消息。
    不料等到真正行至那正院的主房外时,却发觉里头很是热闹。
    一进五间正房外,七八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或是打着络子,或是挟着绣棚,正乘凉嬉笑着。远远地望见祁沉笙他们来了,便有两个穿着黄粉衫儿的女孩,口中唤着二哥,起身迎了上来。
    汪峦知道这又是祁家的小姐了,转头看看身侧的祁沉笙,祁沉笙便会意地说道:那就是二叔家的如茉如蓉。
    其他几个小丫头们也纷纷站正了,显然她们还是有些怕祁沉笙的,举止上都规矩了许多。那两位祁家的小姐虽说没有丫头们拘谨,但也不敢再玩闹了,年纪大些的如茉,拉着妹妹的手招呼道:天怪热的,二哥快进去吧。
    许是如蓉性子活泛些,虽然害怕但还是偷偷地眨眼看汪峦,汪峦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对她点头笑笑,却惹得人家红了脸。
    祁沉笙自然也留意到了这些,但他也无心思戳破家中小妹的脸皮,于是略说了几句,就带着汪峦向房中走去。
    这一进门迎面便是块四五折的玉面屏风,青白的质地镂刻着山水图纹,仿佛沁着舒爽的凉意。
    转过屏风之后,便被引着入了外小间,也依旧是处处摆设着奇珍异宝,既富丽堂皇却不失雅致。他们还未再向前去,却正碰上个生得干净的青年,身穿外头高等学校的青制服,从里头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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