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雪给得分量足,都是给大半碗肉汤,冬日里喝上一口,打心底里觉得舒坦。
    沈如意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又有些馋了,央求沈怜雪给她捞两块萝卜吃。
    一向对女儿予取予求的沈怜雪这回却没点头。
    “不行,你下午吃过了,再吃要闹肚子,”沈怜雪摇了摇头,给她倒了一碗热水,让她捧着喝。
    这一日,沈怜雪跟李丽颜又是忙了一个时辰,待到夕阳西落,这才家去。
    素碗一份不过只赚两文钱,却都算是添头,卖肉夹馍夹杂着卖卖,摊子前又热闹又喜庆,倒是个不错的小食。
    再一个,沈怜雪也认真考虑了女儿的建议,她已经在为以后开脚店做准备。
    食物种类多,才能让宾客盈门,才能红火热闹。
    沈怜雪这边生意忙得如火如荼,此时的香莲巷沈家,却异常冷清。
    自从沈老爷子重病,由继室柳四娘主持家业,沈家的人口就一日比一日少,就连在沈家做了三十年的老女使也被辞退,丝毫不讲情面。
    人少了,沈家就显得冷清一些,但开销确实变小,换句话说,柳四娘能踹到自己兜里的钱就更多了。
    最近几日,沈老爷子的情形尤其不好。
    大约是确实熬了两年熬不住,也可能那一日被二女儿探望,父女两个闹了龃龉,总之,沈文礼的身体每况愈下,近来都是醒少睡多。
    柳四娘刚从总店回了家,小厮就来报,说老爷要见她。
    柳四娘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她慢条斯理洗手净面,然后又换了一套家常的袄裙,这才抬步往正房行去。
    自从她“进”沈家,一直住的就是侧房,住了这么多年,她习惯了,也不想搬。
    对她来说,名分是最不值钱的。
    名分对她唯一的用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侵占沈家。
    她一步一步来到正房,先是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妆模作样通传一声,然后才踏步而入。
    她刚一进去,就被一个茶杯直砸过来。
    “毒妇!”那声音嘶哑得仿佛地狱里的恶鬼,听得人耳朵生疼。
    柳四娘微微勾起红润的唇瓣,轻声细语说:“哎呦呦,老爷怎么这么大火气,息怒息怒。”
    第44章 【二合一70-71章】……
    沈文礼已经说话都不利落了,他略有些口眼歪斜,一张嘴口涎就会顺着唇角滑落,洇湿发黄的中衣。
    他身上死气沉沉的,脸上有着乌黑的斑点,脸皮子耷拉着,仿佛滴落的蜡油,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可怖的是他那双昏黄的眼。
    他就那么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光鲜亮丽的柳四娘。
    柳四娘嫌恶地看着他,目光都不肯落到他面上,眉头轻蹙,似乎颇为不满。
    沈文礼的中衣似乎许久都没被人换过了,衣领和袖口都泛着令人不愉快的黄色汗渍,整个人如同被戳破的水囊那般,干瘪地躺在床上。
    他怒目圆瞪,表情狰狞,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咒骂柳四娘:“你,你,贱人,你竟敢……”
    柳四娘就立在门口,不往里面多走半步,她立即用衣袖掩盖口鼻,她微微皱起眉头,同那小厮道:“怎么不知多开窗,屋里这么大的味道,熏到老爷怎么办?”
    说着,她呸了一声:“怪恶心的。”
    屋里那股难闻的,沉溺了多年的腥臊之气,让人几欲做恶。
    小厮懒得不行,自也没心思好好照顾沈文礼。
    沈家给的工钱那么少,他能在这里干,不过是瞧着这份差事轻省。
    不用如何精心,不用日日擦拭按摩,甚至不用给大老爷换中衣被褥。
    就那么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过的还不如大小姐养的那一只土狗。
    但平日里再如何怠慢,如今当家主母一来,小厮边就又伶俐了起来。
    “哎呦大娘子,这不是怕风太大吹了老爷,”小厮忙去开了窗,然后便跟到柳四娘身边,给她端茶倒水,“您吃口茶,消消气。”
    柳四娘瞧那小厮眉清目秀的样子,忍不住当着沈文礼的面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小顽皮,你先下去吧。”
    小厮端着笑,迅速退了下去,他关门的时候,还能听到沈文礼的怒骂:“贱人,贱人!”
    柳四娘轻轻抿了一口茶,浅浅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够浓郁,便随意丢在一边。
    年纪轻轻的小厮,还是不知如何侍弄香茶。
    她在抬起头时,那张艳丽的面容上,只剩下冰冷和厌恶。
    “当年被你骂贱人的,可是另一个女人,”柳四娘一字一顿道,“那女人那么爱你,那么疼你,把家中的一切都给了你,还为你生了女儿,到死想要见一见你,你却骂她是贱人。”
    柳四娘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骂她贱人,说每次碰她都觉得恶心,她在你眼里猪狗不如。”
    “那时候你说,你只爱我一个人,你的孩子里,你也只疼爱雨姐儿。”
    “我现在都能回想起来,沈大小姐临死时绝望的眼神,”柳四娘啧啧两声,“真狠啊,老爷,你可真是狠心,你把你的发妻逼死了。”
    沈文礼听她说起嫡妻,心里的怨怼之气依旧未消,但发热的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呼哧呼哧,费劲地喘着气,仿佛要把身体里的病气和浊气都喷发出去,不再憋屈自己。
    柳四娘看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活得还不如狗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地畅快。
    她往前倾身,想要看清沈文礼悲惨的下场:“当年你意气风发,可曾想过今日?”
    “真是老天有眼,你这种无德无心,自私自利的懦夫,毕竟是没有好下场的。”
    沈文礼呼哧呼哧喘气。
    “贱人,贱人,”沈文礼嘶吼,“我待你不,不薄,我对你,对你那么好……你一个寡妇……我都不嫌弃你。”
    他磕磕绊绊说了这几个字之后,就被柳四娘尖锐地打断了。
    “你待我好?你待我不薄?你嫌弃我?”柳四娘尖声一笑,声音刺耳又难听,“你待我哪里好?待我哪里不薄?你还敢嫌弃我?”
    “你会扶持我,把我带入沈家,无非就是想要羞辱沈老爷子,羞辱沈大小姐,你只是觉得我出身还不如你,跟你相比,我是个泥地里的烂货,你看到我,就觉得自己是真君子了。”
    “你瞧不上我,又馋我身子,”柳四娘娇媚一笑,“你说,咱们两个谁是烂货?”
    沈文礼同柳四娘相识多年,自以为了解这个女人,却没想到,她对外人阴险毒辣也就算了,连对自己都没有心。
    “你……你……”沈文礼咳嗽说,“你说的那些,都是,都是骗我。”
    “你说你,爱慕我。”沈文礼质问她。
    柳四娘突然坐直了身体,打断了沈文礼的质问:“我当然爱慕你,那一年,那一年,我们相识在垂花巷,我是个拼命上工,努力赚钱养活自己的茶娘子,而你,是揽户身边不起眼的账房。”
    “我们租住的屋舍紧紧挨着,你对我多有抚照,我自然倾心与你。”
    柳四娘娓娓道来,声音悠扬,带着两人回到当年的细雨微朦小巷中。
    “礼郎,当年你我百般恩爱,你与我山盟海誓,承诺百年,怎么转头你就成了沈家的乘龙快婿?”
    柳四娘这样的女人,原是农女出身,她自不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但同沈文礼相知相恋之后,她渐渐开始学习文雅之言,偶尔也能说得体面。
    但这种体面,总是怪异的,似乎永远也说不端方。
    她如此说完,又看着沈文礼笑。
    那笑容如同年轻时那般羞涩,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儿,青涩又纯洁。
    当年的她也不过是祈求恋慕之人垂怜的普通女子罢了。
    但事与愿违。
    “我那么爱你,可你偏偏那么狠心啊,”柳四娘看着满脸阴郁,已经日薄西山的沈文礼,语气越发平静,“你抛弃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一天?”
    沈文礼含着怒气的声音再度响起:“住口,住口。”
    他目眦欲裂:“我不是都还给你了吗?”
    “我,我给了你沈夫人的地位,迎娶你为继室,”沈文礼说,“我花了多少钱,才给雨娘买……买了这个沈家大小姐的名头。”
    沈文礼边说边咳,他干瘪的胸膛犹如正在鼓风的风向,呼哧呼哧,即将被火苗淹没。
    “我,我不欠你的,”沈文礼义正言辞,“没有我,也没有你,你的今天,你太贪心了。”
    柳四娘那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眸,蓦地睁大,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沈文礼,惊讶地问:“沈老爷,我究竟说你天真还是单纯?还是说……你真的自私自利,活的还不如畜生。”
    “当年你觉得沈家压你一头,你做赘婿憋屈,从一个书生成为了商贾,觉得是沈家对不住你,所以你使劲的,使劲的苛责沈家那对可怜的母女,”柳四娘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心爱于我,即便同沈小姐成婚也待我如初,你说你爱我,更偏心雨娘,那对母女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好话都被你一个人说了。”
    柳四娘道:“可当年你抛弃我的时候,我跪在大雨里求你,说我有孕在身,你也没犹豫过啊?”
    沈文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都是他自己做过的事,待到重病卧床,需要人照料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做一切事都有报应。
    不是良心唤醒了他,他这种人从来都没有良心,只是因为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才发现人不能太过冷酷无情。
    可什么都晚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利用柳四娘刺激沈惠娘,他对柳四娘好,对她“不离不弃”,对她所生的女儿慈爱有加,都是为了让沈惠娘生不如死。
    一切都如他所愿。
    沈惠娘终究熬不住日夜的煎熬,熬不住是柳四娘日夜的欺凌,早早撒手人寰。
    于是他仰着道貌岸然的嘴脸,赢取了柳四娘为继室,还落了一个不忘旧情的好名声。
    多么完美。
    曾经的他,自以为对柳四娘已经宠爱非常,他给了她这种贱妇正妻之位,他一不纳妾,二不寻欢,只同她做恩爱夫妻,她却不知道感恩。
    人心不足蛇吞象。
    沈文礼气得心口一阵疼痛,他紧紧攥着拳头,在床板上砰砰砰地砸。
    柳四娘淡然看他发疯。
    “当年你抛弃我,我却不能抛弃我的孩子,所以我艰难生下来,自己一个人抚养。”
    柳四娘道:“我不是靠你才有今天,我是靠我自己,我能忍,能等,也能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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